七天之後的一個傍晚,我正在用餐,突然聽到門鈴聲。我還沒有站起來,就知道來人是杜瀆。打開門,果然是她。但是讓我想不到的是,她的頭上長滿了頭發,我嚇得往後倒退一步說,杜瀆,你怎麼也返祖了?杜瀆說不知道怎的,現在我對毛發一點也不反感了。我身上的壞習慣越來越多。我說這不是什麼壞習慣,而是在慢慢找回你消失了的東西。杜瀆用一種央求的目光看著我,說久爺爺,你必須跟我出去一趟。我說去幹什麼?她說有幾百人在一個小禮堂裏等著看你的笑。我說讓他們看錄像帶得了。她說錄像帶他們已經看了不下一百遍,他們對這種表情已經深信不疑。但是,今天下午,我在給他們講課的時候,突然有人提出讓我笑一笑。你知道我是不會笑的。我感到很為難。他們說連你自己都不會笑,還在這裏講什麼課。我說我可以把我的師傅叫出來。他們說除非把你的師傅叫出來,否則我們不相信。我好不容易才把這支隊伍建立起來。如果你不去,我一個星期來的努力全都白費了。我說什麼隊伍?她說一支笑的隊伍。我說我們已經有過約定。杜瀆看著我,說你真的不去?我說不去。杜瀆又問了我一聲,真不去?我搖搖頭。杜瀆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杜瀆走到牆壁,雙手撐到地上,頭朝下,兩腳朝上靠到牆壁上,做了一個倒立。她說久爺爺,你不答應我,我就不下來,我就永遠這麼倒立著。我一看見人倒立,心裏就一陣緊張。我患有恐倒症。我發出一陣驚叫,閉上眼睛,盡量不去看杜瀆。可是杜瀆卻在哪裏喋喋不休地說著。她說久爺爺,快來看呀,多好玩啦,我現在一直倒著。我的頭朝下,我的腳朝上。快睜開眼睛看啦……我躲進臥室,但杜瀆的聲音還若斷若續地傳來。我擔心她這麼倒著會出事,會引發心髒病,會突然死亡。如果我沒有看見她倒立,我會心安理得,但我已經看見她倒立了,我就不能心安理得。即使我閉上眼睛,她也還倒立著。她還倒立著,我的內心就一陣一陣恐慌。我對著門外喊,杜瀆,我答應你。我聽到咚的一聲,大概是杜瀆的腳從牆壁上放下來了。但是我還不敢睜開眼睛。杜瀆說久爺爺,睜開眼睛吧,我已經不倒立了。我睜開眼睛,看見杜瀆靠在臥室的門框上看著我。我說你怎能麼知道我有恐倒症?杜瀆說我跟久玻璃是最好的朋友。我拍拍腦袋,想我怎麼把這給忘了?隻有我死去的孫女久玻璃知道這個秘密,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我突然懷念起久玻璃來。但是杜瀆沒讓我有更多的時間懷念,她說久爺爺,我們走吧。
我跟著杜瀆進入一個禮堂,禮堂裏坐著黑壓壓的人群。他們大都奇裝異服,有的隻穿上衣,有的隻穿長褲,頭發長在他們的臉上,胡須掛在他們的嘴邊。隻有我和杜瀆的裝束是莊重的。杜瀆穿著一條紅色的褲衩,我穿著一條綠色的褲衩。當他們看見我們進來的時候,全都起立拍打著自己的手掌。一股強勁的喊聲夾雜在掌聲中。當然還有一些尖利的口哨,在這些嘈雜的聲音裏劃來劃去。我感到耳膜快被那些尖利的聲音劃傷了。杜瀆站到講台上,雙手往下一壓,仿佛她的手壓著一個開關,她一壓,禮堂裏的人就閉上了嘴巴。杜瀆說你們都把手放到椅子的套環裏去。有人抗議。杜瀆說為了看到真正的笑容,請你們暫時委曲一下。現在我才知道杜瀆一直背著我在向人們傳播笑容。有三個胸脯結實的男人在禮堂的走廊上巡視,他們認真地檢查每一個人的手,是否已經伸進坐椅的套環,並且是否被套牢。杜瀆說不把手套牢,就別想看到真正的笑容。許多人趕忙把手伸到套環裏,禮堂一片嘁嘁喳喳的響聲。看得出,在坐的人對笑容充滿期待。他們寧願綁著自己的手,也要看一看我的笑容。這種行為使我有一點感動。趁大家都在套手,杜瀆離開講台來到我的身邊。杜瀆說久爺爺,隻能依靠他們了,隻要他們相信,就會一傳十,十傳百,你的這種表情就會在人類死灰複燃。我說,他們不是看過錄像嗎?幹嗎還要把他們的手套起來?杜瀆說我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走廊上的那幾個人在檢查完畢後,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他們自覺地把手伸進套環。我發現那些套環都是鐵製的,他們的手一伸進去,套環就往坐椅裏一縮,伸進去的手被牢牢卡住。這時,杜瀆把我引向講台,我清了清嗓子,說看到大家這麼虔誠,我的心裏實在高興。我咧嘴一笑,禮堂裏像丟了一顆炸彈,頓時混亂起來。坐在前排的,身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脖子都縮到了肩膀裏。一些大膽的喊道:這是什麼表情?我們受不了啦,快把他趕下台去。好些人用腳敲打地板,敲打地板的聲音形成一股聲浪。有人掙紮著想把手從鐵環裏脫出來,他們的身子扭來扭去。一些著裝規範的女士,在擺動她們身子的時候,也擺動著她們的乳房。我想他們隻是一時的不適應,再堅持一會兒就能領悟到笑的美妙,所以我繼續麵帶微笑,還向他們揮了揮手。幾個掙脫鐵環的人率先衝上講台,我的頭被他們按到講桌上,胳膊被他們往後翹了起去。我感覺到我的胳膊快翹到天上了。有人對著我的腿彎踹了一腳,我雙腿一軟,跪了下去。大批的人開始圍上來,他們說這隻是一種病,是肌肉的抽搐,是神經官能症,並不是什麼美好的表情。有人一邊踹我,一邊罵我是騙子,還有人在我的頭上吐了許多唾沫。唾沫從我的額頭往下流,掛到我的鼻梁上。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疼痛漸漸地從我的身上消失,喧嘩聲也慢慢地減弱以至於無聲。我隻看見他們的嘴在動,卻聽不到任何聲音。突然,一聲尖利的狂叫劃過禮堂的上空,杜瀆像一隻母狼,眼睛發出綠光,張開的嘴裏露出尖牙利齒。她狂叫一聲向我撲來,鋒利的牙齒紮進他們手背,鮮血染紅杜瀆的牙齒。那些抓著我的手一隻一隻地鬆開,在空中甩動著,似乎要把疼痛甩掉。這些從小到大都沒有看見過鮮血和暴力的人,被杜瀆的這個舉動嚇壞了。他們退到他們認為安全的地方。我想站起來,卻沒有站起來的力氣。杜瀆拉了我一把,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雙腿還沒有伸直,杜瀆就把拉著我的手鬆開,我重新跌坐到地板上。一些剛才無法靠近我的人,現在從後麵衝上來,形成一個圓圈,把我和杜瀆圍在中央。他們越圍越小,想再一次襲擊我們。杜瀆背對著我轉來轉去,不讓他們靠近。在他們的手快要抓到我的時刻,杜瀆伸長脖子,張開沾滿鮮血的嘴巴大叫一聲。她的聲音確實和狼的聲音一模一樣。我從小就聽過狼嚎,一聽到杜瀆的聲音,就感到無比親切。但是近100年來,狼已經絕跡,像杜瀆這樣的年齡是不可能聽到狼嚎的。沒有聽過狼嚎的人竟然發出和狼一模一樣的聲音,我隻能把這理解為無師自通,或者杜瀆本身就有返祖的基因。圍攻的人聽到杜瀆的號叫,嚇得往後退了一步。我揉揉膝蓋從地板上站起來,對著圍攻的人大笑。我的笑聲使他們瑟瑟發抖,身上全都起了雞皮疙瘩。他們一下變得軟弱無力,全都朝著門外奔逃。我對著他們奔逃的背影大笑。我的笑聲就像秋風,他們就像落葉,禮堂裏秋風掃落葉。
杜瀆在我的身上發現二十多處軟組織損傷,她用一種最新噴劑,噴到我受傷的軟組織處。盡管我的身上長滿了毛發,杜瀆並沒有叫我剃掉,也不表示反感。而她本人的頭上,頭發正在茁壯成長。
很快我的身體就恢複了健康。杜瀆為這一次活動感到內疚,她說都怪我,都怪我。我笑了一下,說你是好心辦壞事。她說久爺爺,你能不能教我?我說你坐到我的對麵來,現在我就教你。杜瀆搬了一張空沙發,坐到我的對麵。我說其實笑很簡單,你隻要把嘴角咧開,也就是把嘴角掛一到耳邊,就可以了。杜瀆試了試,沒有成功。我就示範地笑了幾次。這幾次笑,我充滿了深情,發自內心。杜瀆好像從我的笑容裏看到了什麼新情況,她的喘氣聲越來越粗,眼睛癡迷地望著我,嘴裏喃喃地叫著久爺爺,久爺爺。她一頭撞到我的懷裏,說久爺爺,你的笑迷死人了,你快抱抱我吧,我受不了啦。我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這時我看見她慢慢地咧開嘴角,臉上第一次出現甜美的笑容,笑容裏蘊藏著兩個醉人的小酒窩。我已經100多年沒有看見這麼迷人的笑了。我抱著年僅三十的我的準孫女杜瀆說,寶寶,你已經會笑了。杜瀆說,我會笑了,你的這種表情就不會失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