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湯毅凡身邊長大,她對“外交豁免權”這個詞特別熟悉。當然在大部分時間裏,她搞不懂它是什麼意思。這沒關係,很多東西她不懂,但湯毅凡懂,這就行了。某年冬天,他們一起去美國,她記不清是哪一年,但如果那年是和他一起在美國度假期,那他們一定都還是頂年輕的孩子。長大後,毅凡甚少去美國,即便去也總是去紐約華府。她許多年沒看過阿留申群島的極光與雪原了,當年他喜歡那個地方,是因為可以獵熊。

那年他們在阿拉斯加,披荊斬棘,破冰前行。

彼時應該還不到二十的湯毅凡先生,帶了他家的小婉兒同學,一起去阿留申群島獵熊。她之所以覺得不被重視,是因為他不是專門帶她去玩的,而是帶了他一幫朋友,都是年齡相仿、一起長大的男孩,隻有她一個是女孩。朋友們都在問他:“你幹嗎帶這麼個小尾巴,走哪兒帶哪兒?”

“拿她當誘餌,套熊。”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見她皺眉嘟嘴的娃娃臉,就笑得更厲害了。他用眼神暗示她,說著玩的,她絕對安全,是不會被用來套熊的。如果有人再問,毅凡就斬釘截鐵地叫他閉嘴,不說話沒人拿他當啞巴。

那時他們與當地的向導一路駛入極北區,從朱諾到安克雷奇,從草原到叢林,馴鹿開始一隊隊地從他們的身邊擦過,就像正餐前的開胃菜,但他就是不肯讓她摸一下槍。

“那你帶我來,到底是幹嗎?”她不滿地嘟囔,用手去扯身邊因紐特人毛發叢生的滑稽衣裝。

“看雪。我記得你說過喜歡雪覆蓋一切的……什麼來著?”

無聊,無聊,她實在很無聊。

她隻被允許在車裏等,於是,大概在兩個小時的等待時間裏,她幹下了一樁犯法的勾當。可那不是她的錯,你或許不知道因紐特人可以用幾十個詞來表達雪的意思,而當她已經跟向導學會了這所有的詞時,她實在是無聊到必須溜出去玩了。

下一件她記得的事,就是氣急敗壞的陪同人員對湯毅凡說,這小姑娘囂張地叫醒了一頭正在打盹的熊,隻為給它拍張睜眼的照片。她一點不怕被熊一掌拍死,揪著它的耳朵,把它叫醒了。正巧那時湯毅凡的“獵熊”車回到了大本營,他恰恰撞上了這一幕,又驚又嚇,魂都炸了。後來據當時同行的朋友回憶,他拔槍上膛瞄準的所有反應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一秒鍾。

閃電一樣地,他擺好了殺戮的動作,一觸即發。幸好湯毅凡沒開那一槍,因為無辜的熊根本沒怎麼她,隻是搖搖頭走開了,大約要另找個地方,繼續睡覺。不管怎麼說,問題不在於此,問題是——信不信由你,在獵熊是合法行為的阿拉斯加州,打擾熊的睡眠卻是要坐牢的。湯毅凡當然沒少教訓她,但她不以為然。“嘿,難道你沒有那個東西嗎?那個,外交豁免權。”然後他跟她解釋,所謂的外交豁免權,就相當於是外國使節在那一國所持有的免死金牌,但隻有外國使節和其未成年的子女能享有。在他這裏,他的外公在中國才享有,所以即便他裝裝嫩,算是未成年,但眼下在美國,他還是用不了外交豁免權。

“那我真的會去坐牢嗎?”其實她沒聽懂毅凡在說什麼,但她聽懂了他在美國沒有免死金牌,於是她被嚇得夠嗆。她可以去跟大熊道歉,她不是有意吵它睡覺的,她不想坐牢。“那倒也不至於。”湯毅凡安慰她,“如果他們一定要抓你,我跟你一起進去就是了。”這有什麼用?後來她知道,這樣的話毅凡的外公就會打幾個越洋電話,叫人把他家湯少爺放出來。“但你記著,這事歸根到底來說,是不正確的。”微婉點頭稱是,他原則性特別強,他要說“不正確”,那就說明他特別不想做這件事。可她心有餘悸,她抱著他的胳膊問:“那要是我真被抓走了呢?”

他眯了眼睛,覺得這問題特氣人。“傻話。要是你真被抓走了,那我還管什麼正確不正確。”

如果那頭熊再出現在她眼前,說不定,她還是會去把它叫醒。

他的,或者他外公的免死金牌,他們從來都沒用過。外交豁免權對她來說,也依然是那個難解的複雜詞彙。所幸,眼下的事情並不複雜。在巴黎待了五年,她很了解這裏的警察都是什麼貨色。眼下的事情,隻要給足了錢,他們馬上就可以放人。畢竟佳霓不過是該走私團夥裏倒黴的新晉小跟班,實在犯不著拿她開刀。

帶著一顆在回憶下柔軟的心,她打了求和電話。她跑,他不追,到最後還是她自己乖乖地回去,但如果她身陷囹圄,他會不管正確不正確。還有啊……現在她有求於他了。“……我沒聽錯吧?你剛才跟我說,你要‘借錢’?”他趕來得倒快,現在愣在她房間裏,摸不著頭腦。她向他重複,沒錯,的確就是這麼回事。“不……不……不,這倆字,我從沒聽您說過。您不介意的話,給我解釋一下是什麼意思?”她感到口舌幹燥。“意思就是說……”“我懂‘借錢’什麼意思!易微婉,我就是不懂你怎麼對我說得出口。”“其實我本來是想,最好是你在使館有什麼認識的人,可以說得上話。但後來想到,那也沒用,佳霓她是法國公民,我們使館甚至都沒理由介入,然後我就……”

“我還真沒那麼神通廣大,歐洲這片,我沒有什麼說得上話的人。”毅凡接住她的話頭,“然後你就想到,如果我沒人,那至少我有錢,是吧?所以你就顛顛地跑來跟我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