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整個國家和民族都陷入悲劇中時,沒有一個人的故事會以喜劇收場,帝王也不過是悲劇的主角。
《贈衛八處士》
——[唐]杜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注釋:
參與商:星座名。參星在西,商星在東,當一個上升,另一個下沉,永不相見。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九月,勝利的消息從前線傳來——長安收複了。這對曆經戰亂的唐朝百姓而言,無疑是久旱後的甘霖。雖然長安在安史之亂的戰火中飽受淩辱、尊嚴盡失,但它始終是國家政權的象征,具有難以抗拒的感召力。此時的長安城就像一座廢棄的燈塔被重新點燃,雖然火焰時明時暗、飄忽不定,但它的光亮足以召喚離散在黑夜中的人們。
在鳳翔的肅宗皇帝要回來了,因為,隻有長安城才是他登上皇位最合法的見證;在西蜀流亡的唐玄宗也要回來了,因為在長安城裏的興慶宮中有他昔日的輝煌,還有與貴妃最美好的回憶;逃難到鄜州的杜甫也要回來了,因為長安城裏有他還未實現的夢想。
在欣喜之餘,每個人都不會忘記一路上那些刻骨銘心的生死離別。玄宗還在追憶去年的六月十四日,那場發生在馬嵬驛的兵變。貴為帝王的他,竟然保不住那個“三千寵愛在一身”(白居易《長恨歌》)的楊貴妃。當整個國家和民族都陷入悲劇中時,沒有一個人的故事會以喜劇收場,帝王也不過是悲劇的主角。
普通老百姓在這場國難中的命運又如何呢?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的春天,杜甫從洛陽趕回華州,路過新安(今河南新安)、陝縣(今隸屬河南三門峽)、潼關(今陝西渭南境內)時,目睹了三場底層百姓的別離:有暮婚晨告別的丈夫(《新婚別》),有“投扙出門去”的老人(《垂老別》),有“人生無家別”的孤兒(《無家別》)。這三場底層百姓之間的離別不會像玄宗和貴妃那樣,被後人演繹出很多美麗的故事,他們的離別中隻有大聲而無力的哭喊。杜甫說:“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底,天地終無情。”(《新安吏》)
杜甫這次重回長安,本以為可以安心仕途,結束漂泊的生活了。結果不到一年,又發生了一件事:肅宗被讒言所惑,宰相房綰因此被貶,曾為房綰喊冤的杜甫也被牽連,由左拾遺貶為華州(陝西華縣)司功參軍。杜甫再次啟程,從長安城的金光門出發,帶著家人前往華縣。長安,成了杜甫再也沒有回去的地方。
在頻繁的生離死別中,一場相聚就顯得尤為珍貴。
就在杜甫進入華州時,他偶然遇見了二十年前的老友衛八。此時的衛八是一個閑居在家的處士。這正是“他鄉遇故知”,杜甫感慨地說:世事這般無常,二十年間,我和你就像天上的商星和參星一樣,一早一晚、一東一西,永遠不得相見。今天究竟是個怎樣的日子啊,我們重逢在溫馨的小院裏。
以前我們共同的朋友大多已經死去,那些活著的人讓我們唏噓流淚。你我不再是少年了,如今已頭發花白,兒女滿堂。可愛的孩子還沒有問完我來自哪裏,你就讓他們張羅酒飯。
衛八的夫人冒著小雨,從地裏摘來了春天鮮嫩的韭菜。灶台裏通紅的柴火舔著砂鍋,砂鍋裏的黃米溫暖地跳動著,軟糯的米香混合著一丁點兒柴火的青煙,單這味覺就足以消解一天的勞頓。
飯菜上桌了,酒杯盛滿了。“來、來、來,飯要趁熱吃,酒要不停喝。”衛八的孩子們趴在炕頭,看著父親和他的朋友咽下黃米飯時喉結的蠕動,開心地笑了,嘴角也流出了口水。
小雨淅淅瀝瀝把黑夜擋在了窗外。一盞微弱的油燈努力發出光芒,照在了彼此微醉的臉上,那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紋都是二十年來的坎坷:這一道是蹚過的渭河,那一道是爬過的秦嶺……
“來,來,來,再幹一杯!今晚一相聚,何日再重逢啊!”一個夜晚就在這樣的推杯換盞間過去了。
八百裏秦川的一聲雞叫,劃破了黎明的天空。杜甫穿上衣袍,告別衛八,踏上了征程,漸行漸遠。當他回過頭來想再遠遠地看看衛八時,一首悠揚的信天遊從山坡那頭傳來:
一個在那山上呦,一個在那溝。
咱們拉不上個話話,哎呀,招一招手。
瞭見那個村村,瞭不見個人,我淚蛋蛋拋在沙蒿蒿林。
那是衛八的聲音。兄弟,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