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對他的任用,隻不過是把一隻巨獸豢養在籠子裏,免得他亢奮激昂、怒目金剛式的豪情破壞了宋金議和的大好形勢。辛棄疾那些充滿悲憤的愛國詞,就好像是巨獸的呻吟,沉悶中難以遏製的洪荒之力排山倒海。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宋]辛棄疾。
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注釋:
遙岑(cén):遠山。
季鷹:張翰,字季鷹。
倩:請人替自己做事。
揾(wèn):擦拭。
宋高宗和金人簽訂了“紹興和議”後,宋金以淮河—大散關為界,換回了苟且的和平。“家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李清照《菩薩蠻(風柔日薄春猶早)》),淮河以南的江南遊子客居他鄉,日夜思歸;淮河以北的大宋子民淪為亡國奴,忍氣吞聲。
在整個南宋,“回歸”是一個重大的主題。高宗之後,宋孝宗銳意進取,平反了嶽飛的冤案。他也曾出兵北伐,雖偶有勝利,但最終失敗,與金人簽訂了“隆興和議”。寧宗年間,韓侂胄繼續北伐失敗,金人變本加厲,增加了歲貢的份額,而且獲得了韓侂胄的首級,宋朝被迫簽訂了“嘉定和議”。直到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蒙古大軍滅金後,宋理宗把金哀宗的遺骨帶到太廟,告慰徽、欽二帝的亡靈,宋人和金人的恩怨才算畫上了句號。
從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的靖康之難,到端平元年(公元1234年)金滅亡,中間一百多年的時間裏,不知道有多少英雄“心在天山,身老滄州”(陸遊《訴衷情(當年萬裏覓封侯)》),拔劍四顧,對空流淚。“紹興和議”後的三十年,南宋詩人範成大作為大使出使金朝。他站在汴京汴河的州橋上,南望朱雀門,北望宣德樓,這裏曾是大宋的都城、皇家的禦道,如今沒有半點皇家氣象。金人的鐵騎橫衝直撞,城裏的漢人低三下四,全已不是《清明上河圖》中的盛世。
父老鄉親年年都在這裏等待大宋天子禦駕親征。見到宋朝的使者,好像遇見了救命的親人,紛紛忍住哭聲過來問使者:“什麼時候真有我大宋的六軍過來?”範成大隻是一個臣子,麵對父老殷切的追問,老淚縱橫,無言以對。真是“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陸遊《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二首》)。國家的事,真不是老百姓能明白的。
“紹興和議”五十年後,退居山陰的大詩人陸遊在一個風雨大作的夜晚做了個夢。夢中的他守衛邊疆,金戈鐵馬,風馳電掣,一路踏過北方封凍的河流。醒來後才發現這是一個日思夜想的夢,是一個千千萬萬的大宋子民都會做的夢。陸遊在生前沒有看到宋軍北上,就希望死後兒子能夠在祭奠他的時候,把宋軍收複中原的消息告訴他。他寫下絕筆《示兒》就離世了:“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在這千千萬萬渴望回歸的宋人中,還有一個人不得不提,那就是辛讚。他因為族人太多,無法在金人的戰火中脫身,隻能擔任金人的官職。每次退朝回家後,辛讚都會帶著晚輩登高望遠,指點江山,思謀報國大計。他還一度帶著孫兒辛棄疾遠赴燕山,考察地形。計劃還沒有實現,祖父就辭世了(辛棄疾《美芹十論》)。我想,年少的辛棄疾一定會記住國破家亡的恥辱,還有祖父堅毅的眼睛裏如畫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