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打麻將,小藍非常不快。其實她應該想得到的,這些小市民不會有什麼好話,她已不習慣這樣的環境了。這些家庭婦女往往充滿了難以理喻的道德優勢。她們不會照照鏡子,見到年輕的姑娘就會從鼻孔裏出不屑的聲音。她們總是有太多的不滿需要泄,就好像她們不這樣惡毒,日子就會過得了無生趣。
這天,打完麻將,小藍就回房間,把門扣死。她躺在床上,在心裏罵娘。
蘇敏娜來敲過門。小藍說,她困死了,想早點睡。蘇敏娜說,你沒事吧?小藍冷冷地說,沒事。
小藍躺在床上,開始隻是罵那中年婦女,隻是對中年婦女不滿,但罵著罵著,她覺得蘇敏娜也有問題,一樣令她反感。她發現蘇敏娜其實不像她的外表一樣善良,蘇敏娜同樣勢利,隻不過蘇敏娜善於掩飾罷了。
這段日子,蘇敏娜經常同她睡在一起談心。當時倒是沒覺得什麼,氣氛也挺感人的,蘇敏娜很容易流淚,小藍覺得流淚也有快感,所以很好,很快樂。但現在仔細想來,蘇敏娜的有些話其實是很傷人的,小藍不是太愛聽。
蘇敏娜總是同小藍。其實小藍被生物老師強暴,隻不過是編出來的,小藍沒遭到強暴,是她喜歡生物老師,勾引了生物老師。生物老師是個有婦之夫,被她勾引了後,嚇得不敢回家。可蘇敏娜經常把它當成天大的事。有時候,小藍對自己也不點不理解,比如她喜歡編排自己的經曆。她在廊裏麵經常對男人編排自己的經曆,男人還真吃她這一套。她也沒有什麼目的,和蘇敏娜聊天時,把大量的悲慘故事編到自己身上,弄得每個晚上,這房間充滿悲情。
可現在,小藍卻從中看出了蘇敏娜的險惡用心。蘇敏娜平時總是帶著一種莫明其妙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就是建立在小藍的悲慘故事之上的。她是多麼蠢,固執地相信自己那一套無知的觀點,認為要是姑娘在廊做一定有什麼原因,有什麼挫折,或受了欺騙,她總是一廂願地解釋這個解釋那個,好像這世上沒有她不了解的事。
同女人比,小藍更喜歡男人。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不像男人那麼簡單,比如有欲望,就會變得赤裸裸的,就會對你動手動腳,可女人,即使對你有各種各樣的不滿,有種種看法,但她照樣待你很好,握著你的手,像姐妹一樣。女人是多麼虛偽。
小藍心裏慢慢湧出對蘇敏娜的反感來。都是一路貨,小藍想。也許她本不該來蘇敏娜家住,她做過二奶,她是有過教訓的,她知道那些所謂良家婦女是怎麼看待小姐的。蘇敏娜如果是良家婦女,那一定同她們一樣。都是一路貨。
她想,她得早點離開這裏。
蘇敏娜覺得小藍有點怪,這幾天有點神出鬼沒的。有時候很晚才回來。有一天回來的時候都一點鍾了,還滿身酒氣。蘇敏娜還現,小藍最近對她有點愛理不理的。當然,客氣還是挺客氣的,但這客氣中有一些令人不那麼舒服的東西。
蘇敏娜那天對丈夫說的話並不是心血來潮,她確實很想替小藍找一個活兒,讓小藍能過正常生活。她在內心深處有一種拯救小藍的願望。蘇敏娜這段日子就在操心這事。蘇敏娜自己沒有什麼辦法,但她的姐姐很有辦法。她的姐姐也是一臉和善的人。她們家的人都熱心腸。姐姐信天主教,她是天主堂的義工,她有一幫教友姐妹,也許姐姐會有點辦法。她知道求這些教友,她們會高興的。
姐姐很快就有回複,天主教堂賣《聖經》、輔導教材及工藝品的小店剛好缺一個人手,如果願意可以去那兒工作,工資不高,七百元一個月。在蘇敏娜看來,這簡直是個美差,教堂環境好,來小店賣東西的人都信教,很友善,她都有點嫉妒小藍了,她甚至都想自己去幹這個活了。她想,看來小藍是個有福氣的姑娘。照那些教友們的話說就是:上帝眷顧她,賜福於她。
蘇敏娜在說正事之前,做了很多鋪墊。可問題是這些鋪墊有一個前提,就是試圖說明小藍的工作是不可取的,沒前途的,低賤的,不但害社會也害自己。這些小藍當然不愛聽。小藍幾乎就要作了,就在這個時候,蘇敏娜告訴小藍,她替她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令蘇敏娜沒想到的是,小藍不但不感激,反而冷笑起來。小藍說:
“你說什麼?你叫我去哪裏幹?”
“教堂的小賣部。”蘇敏娜說,“那裏的人好,工作也很輕鬆。”
小藍的臉上露出一副潑婦的表,她譏諷道:
“你讓一個婊子去教堂,合適嗎?”
“你怎麼這樣說話?你不能這樣自暴自棄。”
“謝謝你的好意。我不去,告訴你,我討厭教堂。我最恨信教的人。”
說完,小藍進了房間,拿了自己的用品,離開了蘇敏娜的家。
當小藍走出蘇敏娜家時,眼淚突眶而出。
她沒想到蘇敏娜竟如此看低她。她根本沒把她當成朋友,她隻把她當成一個需要拯救的對象。是的,蘇敏娜從來沒把自己當成朋友,她在蘇敏娜眼裏隻不過是個婊子。她從來都是居高臨下地在看自己,像一個救世主。
她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那些看不起她的女人。她們以為自己是什麼人?她們以為自己可以審判別人。可令她奇怪的是她總是碰到這樣的人。
到處都是這樣的人。那會兒,她在做那個台灣人的二奶。她住在一個高尚社區裏。但敵意無處不在,小區裏的人都不同她打交道,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她們總是冷眼看她,可她一轉背,她們就用無比豐富的眼神探究她。她們就用這種方式集體審判她。隻有一個精幹的女人,她是社區工作者,偶爾同她說說話。可就是這個社區工作者,有一天把台灣人的妻子帶到她麵前。台灣女人見到她,二話不說,就給了她兩個耳光。那女人惡狠狠對小藍吼道,滾出去,這裏不是你住的地方,婊子沒權力待在我家。那台灣女人的臉上充滿了正義感,就好像她就是道德的化身,上帝的使者。
小藍曾對蘇敏娜編了許多悲慘身世,但她唯獨沒有說這件事。她沒同任何人講過這件事。
現在,一切清楚了,蘇敏娜和那個台灣女人,和那個社區工作者一樣,她們是一路貨。她們假模假樣,自以為高尚,就好像高尚是她們的私有財產,她們天然擁有,神聖不可侵犯,其實她們沒一個是好東西。也許蘇敏娜比她們還要愚蠢,她以為教堂就是高尚的地方,以為那個地方可以拯救她,她可不這麼認為,相反,她討厭那個地方。是的,凡是她們喜歡的地方她都討厭。
蘇敏娜竟然還說,希望小藍也一樣有幸福的生活。蘇敏娜感覺太好了,她的那種算得上貧窮的生活也叫幸福?如果蘇敏娜過著的生活叫幸福,那幸福真是隨處可見了。況且,況且……
別看蘇敏娜的丈夫老實巴交,但他也是男人,是男人就沒有不喜歡女人的。小藍在這方麵敏感,她憑本能就知道男人在想什麼。那次不小心,她和男人迎麵相撞,她注意到男人的臉紅得有點幸福。她待在蘇敏娜家那幾天,男人顯得特別溫柔,表麵上不太注視小藍,可同她說話時,小藍聽出來,他的聲音裏有欲望。那幾天,男人都不愛出門,喜歡呆在家裏。蘇敏娜有時和他說幾句話,稍稍挑逗他幾句,他就會高興得兩眼放光。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這德性,小藍不反感這德性,如果男人不是這樣,在小藍的意識裏,那就不是一個男人了。小藍認為,要摧毀蘇敏娜所謂的幸福生活是很容易的。
小藍越想越感到憤怒和不平。小藍想,她不會再理睬蘇敏娜了。蘇敏娜的自我感覺怎麼能如此好?對此,她耿耿於懷。
小藍搬出去後,又回到了原來的廊。但小藍不來蘇敏娜的小店了。如果小藍接到傳呼,她就去另一家小店打電話。蘇敏娜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有幾次她甚至想問小藍,為什麼不給她一個回話,教堂那邊還等著呢。
蘇敏娜覺得小藍真的有點古怪。小藍有時候和她迎麵走過時,也是一臉冷漠,好像並不認識蘇敏娜。蘇敏娜非常疑惑,她想一定是自己得罪了她,但究竟是哪裏得罪了她,不知道。她想,她真的是想幫助小藍的呀。蘇敏娜很失落,她終於沒有幫成小藍。
蘇敏娜很想找小藍談一談,但小藍似乎在回避她,一直沒有給她機會。她因此傷心了好一陣子。過了一些日子,蘇敏娜就不再想這事了。但蘇敏娜還是會不自覺地觀察小藍。因為關心,她經常聽到一些小藍的事。
那個上海老先生沒有再出現。但現在小馬經常來廊街。小馬來的時候,小藍就挽著小馬的胳膊招搖過市,他們親熱的樣子,就像一對電影裏麵的戀人。也許他們真的以為自己在演電影。小藍這個人有時候是有幻覺的。
有人告訴蘇敏娜,那個上海老先生是小馬把他嚇走的。那人還說,小藍找到小馬,要小馬出麵讓那老先生走人的。小藍對小馬說,那老頭不走你就廢了他。小馬拿著刀子在老頭前麵一晃,老頭嚇得差一點小便失禁,跑了。蘇敏娜聽說,小馬現在加入了黑社會,很有點勢力,小藍跟著他,就不會被人欺侮了。小藍好像對此很驕傲。蘇敏娜想,她對小藍其實一點都不了解,丈夫說得對,她是瞎操這個心。
廊街每天有很多故事,但蘇敏娜沒什麼故事,日子過得很平靜。至少她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可有一天,姐姐打了個電話給她。姐姐說,注意一下你的老公,他有況。蘇敏娜沒有相信,她以為自己了解丈夫,她的男人不至於做出這種事。
可有一天下午,蘇敏娜接到一個匿名電話,叫蘇敏娜趕快回家裏去看看,家裏正上演一出好戲呢。
蘇敏娜對這個電話非常反感。她不能相信電話暗示的內容。但這一天,她還是關了店門,回了一趟家。
姐姐說的是對的,那個匿名電話暗示的也是對的。這天,當蘇敏娜開門進去時,她的雙眼被刺痛了。在她睡的那張床上,她的丈夫赤身裸體地和另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糾纏在一起。有那麼一刻,她的眼前一片虛像。隻看到那耀眼的白色。她還以為是自己幻覺。她定了定神,才看清楚這一切是真的。丈夫身邊的那個女人就是小藍。丈夫正慌亂地穿著衣服,但小藍卻滿不在乎地躺在那裏,她的臉上露出驕傲和嘲笑。
小藍依舊在廊街做,但蘇敏娜再也沒有出現。她的小賣店已關了一段日子了。不知怎麼的,小藍一直非常關心那小賣店,每天都會不自覺地往那張望。她心裏稍稍有點不安。她很想知道蘇敏娜現在在幹什麼。那天,當蘇敏娜出現在她麵前時,她確實有潮水一般的快感,但過後,她卻有點後悔。她回憶了自己和蘇敏娜相處的日子,她發現也許蘇敏娜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瞧不起人。蘇敏娜所作所為也許完全出於好心。她想,她是過分了。她有時候就是有點任性。她甚至想去看看蘇敏娜,但她想,她如果去,蘇敏娜一定會把她趕出來,也許會像那個台灣女人一樣給她兩個耳光。
過了半個月,來了一隊施工人員,開始裝修那小店。他們爬上爬下,敲敲釘釘的,沒多久,原來相對破舊的小店,便變得煥然一新了。第二天,小藍發現,小店的門框上有了幾個嫵媚的字:湘妹子廊。
看到這幾個字,小藍愣了一下。在沒見到那幾個字以前,她的想法是複雜的,因為那小店存在著多種可能,比如,蘇敏娜的生意擴大了。如果是這樣,那說明她沒有勝利,蘇敏娜依舊強大地出現在她的麵前。那樣的話,她會嫉妒蘇敏娜的。現在,小藍看到這幾個字,她已確信蘇敏娜再也不會出現在廊街了。蘇敏娜可不會開一家廊。不知怎麼的,她突然變得非常軟弱,非常無助,此刻她強烈地想念蘇敏娜,心裏都是關於蘇敏娜的好。因為軟弱,淚水奪眶而出。她想她真是過分了,她竟如此殘忍地對待蘇敏娜。
過了一會兒,她擦掉眼淚,然後在心裏安慰自己:
“這怪不得我,誰叫她自我感覺那麼好呢!”
2003年9月1日鼓樓
《江南》200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