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麵對金錢的作家(1 / 3)

麵對金錢的作家

蜀園書話

作者:遠人

在我閱讀早期,巴爾紮克有著無與倫比的吸引力。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從1984年至1998年陸續出版三十卷本的《巴爾紮克全集》時,我幾乎見一本買一本,買一本讀一本。被巴爾紮克吸引,最初是熱愛傅雷的譯文;當進入巴爾紮克的世界後,又不知不覺,被他汪洋恣肆的創造力所震駭,同時也著迷他筆下數千個人物的交叉出場。時至今日,他筆下的拉斯蒂涅、伏脫冷、拉法埃爾、賽查·皮羅托、歐也妮·葛朗台、畢安訓、紐沁根等等人物都栩栩如生地活躍在我腦中。

對作品的熱愛必然導致對作者本人的關注。巴爾紮克辛酸與奮鬥的一生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個偉大作家的形象。奇怪的是,不少人詬病巴爾紮克對功名的追逐和對財富不加掩飾的渴求,但又有誰願意始終陷在窮困中進行默默無聞的精神鋪展?渴望功名與財富本就是人性的體現,更何況,巴爾紮克所受到的貧窮逼迫實在非常人所能忍受,甚至當他創作出《驢皮記》、《高老頭》等一係列長篇而名揚全歐之際,也沒有擺脫債務的追蹤和高利貸者的冷酷盤剝。無數次的創業失敗使他比同時代任何作家都更清楚地看到金錢的威力和重要。因此,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在近百部小說組成的《人間喜劇》中發泄著對金錢的痛恨和詛咒。可以說,撬動《人間喜劇》的杠杆便是“金錢”二字——不僅是作者個人對金錢的深刻體會,也是他筆下人物對金錢的絕對認識。這種生活與創作的相輔相成,為巴爾紮克贏得了偉大現實主義作家的盛譽。對當時的我來說,小說的重要功能也似乎就是將個人的經曆與渴欲鋪展在成千上萬頁的字裏行間。

也就在我瘋狂閱讀巴爾紮克之際,一個朋友毫無理由地將一本叫《罪與罰》的小說塞到我手上。我記得那是1989年秋天。我第一次讀完了那個作者名字念起來還有點拗口的小說。小說沒有前言後記(我當時讀的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8月印刷的嶽麟譯本,它取消了該譯本1979年第一次印刷時的譯者序言),因此。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切都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境地。但小說很吸引人,特別是當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殺人後幾乎將被馬上發現的戲劇性場景,充滿讓人屏息凝神的衝突張力。但我當時太小了,除了被小說的故事吸引外,還讀不懂小說所真正要表達或蘊涵的內在意圖。小說讀完後,我把書還了,仍然繼續讀巴爾紮克。但我心中留下了一個印象,那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筆下人物和巴爾紮克的筆下人物有很一致的地方——那些虛構的人物都在貧窮中掙紮。

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寫到金錢。

至少,對金錢的態度沒有成為他寫作的重心。

全麵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從1993年開始。同樣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在那年一次性重版了九種十二卷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選集》。有點意外的是,三十卷本的《巴爾紮克全集》隻收錄巴爾紮克的文學作品,卷數少得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選集》中卻包含了一本《書信選》。現在想來,巴爾紮克的全集不收書信確有道理,因為在巴爾紮克的書信中,除了給眾多女性的情書和給出版商及同行的自我褒揚文字之外,不外乎也就是對金錢的痛恨和渴求了。這些內容都在他小說中得到沒有任何分別的體現。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信卻和他的作品很不一樣。

就閱讀來說,一個作家愈是偉大,他的書信就愈是充滿我們不能忽略的思想自傳。這點我們可以從蘭波、濟慈、葉芝、裏爾克甚至尼采等詩人/哲人的書信中得到佐證。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信中。我意外而又吃驚地看到該書從頭帶尾所布滿的對金錢的需要。“……我現在囊空如洗……看在天使的份上,請彙款三十五盧布……”“……我現在像空氣一樣需要錢……不要不管我。我要講的就是這些!還有債務,對它又有什麼法子呢?”“……你是我的哥哥並愛我。我需要一些錢,我要生活下去……”“……我知道自己,我又將陷入痛苦和不幸。需要錢啊——這是最重要的……”“……我是一個窮作家,如果有誰要我的作品,那麼他應該預支我的生活費用。我自己也詛咒這種辦法。但已經這樣做’了,而且看來也永遠擺脫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