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得說回來,在有尊卑貴賤的等級社會中,如果人民的生活得不到保障,隻靠空洞的道德說教,要想真正實現“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的大同社會是不可能的,因此,還要解決人民的物質生活問題。孔子曾說:“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堯曰》)“其養民也惠。”(《論語·公冶長》)子貢問道:“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如何?可謂仁乎?”孔子答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論語·雍也》)原始社會生產力水平低下,物質性生活資料貧乏,要想博施濟眾,像堯舜那樣的首領也難辦到。可是,孔子又認為“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論語·季氏》)。當政者應該擔心的不是社會財富少而是分配不均勻,不是人民貧窮而是社會秩序不安定。財富公平分配,人民就不會感到貧窮;社會和諧安定,統治者就不會有危險。
要管好國家,爭取民心,安定社會,就要公平公正地分配社會財富,使人民生活得到保障,這也是先秦儒家用公平正義價值理念來治國的突出體現。孔子之後,孟子更是發揮了有“恒產”才有“恒心”的觀點,統治者要想取得持久穩定的民心,就要有固定的產業來保障人民群眾的生活。孟子提出的“製民之產”,就是要“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黎民不饑不寒”,老百姓“養生喪死無憾”,是實現“王道”政治的物質基礎(《孟子·梁惠王上》)。“製民之產”的價值理念,與《禮記·禮運》說的“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可以產生出相同的社會效應。在“家天下”的曆史條件下,孔孟用公平正義的價值理念來關注民生,要求統治者行天下之大公,公平公正地解決各類人群的生活保障,這種主觀意圖是可取的。可是博施濟眾,製民之產,以求公平正義的價值理念得到具體實施,其實在先秦之世根本無法落實。
三
儒家推行人治,要落實天下為公、民為邦本的治國理念,就要有個堯舜之君。孔子稱讚堯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論語·泰伯》)上天是最廣大公平的,而堯當上君主後能法天道,對人民廣施德澤,受到的敬仰無法形容。但是,像堯那樣的聖君,現實社會中是難以找到的。
孔子周遊列國,各路諸侯沒有一個是有道明君。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隻關心“有以利吾國”,就是尋求統治者的利益。孟子批評他與民爭利,勸他以仁義即以公平正義的價值理念愛利人民,使“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知有也”。當時的實際情況卻是“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孟子·梁惠王上》)。這種狀況,後來似也難以改變。
儒家有個觀點,即仁德之君不是天生的,但經過修身即自身的道德修養是可以做到的。因此,“致君為堯舜”成為儒者的使命。杜甫詩中說過“致君為堯舜”,但沒有機會來行事,朱熹則有親身經曆。事緣當時宋寧宗趙擴新君初政,欲“取天下之人望以收人心”,而朱熹是當代大儒,被召煥章閣待製兼侍講,為皇帝講授經書。朱熹覺得“帝王師”就是要用正心誠意之學以正君心,於是要求趙擴“常存在心,不使忘失”,以至於“出入起居,造次食息。無時不返而思之”(《朱文公文集·經筵講義》)。
趙擴初時的反應還不錯,並褒揚朱熹“講明大學之道,庶幾於治,深慰於懷”。朱熹誤認為匡正君心已見成效,因而說道:“願推之以見於實行,不患不為堯舜之君也。”(《兩朝綱目備要》)可是趙擴這個人表裏不一,表麵上認同朱熹講明大學之道,實際上不經“公議”而“獨斷”,任用近習小人。朱熹批之以“非為治之本”,即不符合公平正義的治國體製。趙擴對這種批評不但不接受,反而以朱熹年老、天氣寒冷為借口,將這個任職才四十六日的“帝王師”打發回家了。
儒家重人治,德治為先,利民為本,期望統治者通過正心、誠意、修身成為堯舜之君,走向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成功之路。建國初年,我在故宮大殿見過一副對聯:“表正萬邦,慎厥修身思永;宏敷五典,無輕民事惟艱。”儒家主張用公平正義的價值理念治國,修身、利民是對統治者的基本要求。這副對聯作為皇帝行事的座右銘,從中可見儒家治國理念似是在封建王朝產生了積極的效應。
可是,中國曆史上出了那麼多時君世主,又有多少按照儒家這一套來立身行事呢?汲黯批評漢武帝尊儒,“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漢書·汲黯傳》)這樣表裏不一,當然難以成為堯舜之君。趙擴讚揚朱熹講明的大學治國之道,無非想表明自己是個尊師重道的有道明君,但他根本無意實行,不過借以騙取民心罷了!故宮大殿的對聯,恐怕也隻是作為裝飾品,騙人的成分居多。儒家公平正義的治國之道,是實是虛,是真是假,又讓人難以捉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