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翠魏勇
(廣州城市職業學院中山大學文化研究所)義是儒學的一個重要範疇,經史子集對其論述頗多,但這些經典對義的論述並非義思想的全部所在,民間自身也有對義的理解與表達的知識係統。“在精英和經典的思想與普通的社會和生活之間,還有一個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的世界”(葛兆光:《導論:思想史的寫法》,《中國思想史》,上海:複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頁。),經典世界之“義”與民間是否相同,其差異何在?作為曆史文化名著的《水滸傳》,是一部有重大的影響力的經典著作《水滸傳》的影響力不僅在文學方麵,而且影響著世風世相,對社會民風有相當影響;影響著士大夫的價值立場;影響尤其影響著農民起義精神,這些方麵內容可參見聶弩紺先生的相關論述(聶弩紺:《水滸四議》: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這正是本文挖掘其思想內涵的動因之一。
在四大名著中,它也是“義”思想表現得最集中、最充分的一本著作。筆者認為,從義思想的發展變遷來看,《水滸傳》是體現民間對義思想理解的一部標誌性著作,對《水滸傳》中義內涵的挖掘,不僅對解析民間對義的理解有重要意義,而且有助於揭示義思想的豐富內涵,厘清義思想在經典著作中與民間流轉中的意義分歧。
一、《水滸傳》義的主旨
《水滸傳》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回答疑問,了解江湖之義的很好文本,為我們展示了一個與經院學說迥異的“義”的世界。
1.義的本質:等貴賤。聚義是水滸人物從四方奔赴水泊梁山的共同目的。他們所聚的義內涵如何?《水滸傳》最早的聚義出現在第五回,此時魯智深離開五台山文殊院赴東京,路上投宿桃花莊,幫劉太公暴打了強娶其女的桃花山頭領周通。周通等“在桃花山紮了寨柵,聚集著六七百人,打家劫舍。官軍捕盜,禁他不得”,被魯智深打敗後,其大頭領李忠邀請智深到寨中,在“聚義”廳上與魯智深敘舊表情。
這些打家劫舍之徒共聚一處,將其議事場所稱為聚義廳,並邀魯智深進入此處示其坦誠相見,公開無間之心,此為端緒。筆者認為,義的特性集中體現在《水滸傳》第七十一回(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的主要版本有一百回本與一百二十回本兩種,前者題做《忠義水滸傳》,後者稱《忠義水滸全傳》,內容有少許差異。)。此時一百單八將已如群龍歸海齊聚梁山,其誌矜張,其情激揚,有詩文為證:
八方共域,異姓一家。天地顯罡煞之精,人境合傑靈之美。千裏朝夕相見,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語言,南北東西雖各別;心情肝膽,忠誠信義並無差。其人則有帝子神孫,富豪將吏,並三教九流,乃至獵戶漁人,屠兒劊子,都一般兒哥弟稱呼,不分貴賤;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對夫妻,與叔侄郎舅,以及跟隨主仆,爭鬥冤仇,皆一樣的酒筵歡樂,無問親疏。或精靈,或粗鹵,或村外,或風流,何嚐相礙,果然識性同居;或筆舌,或刀槍,或奔馳,或偷騙,各有偏長,真是隨才器使。(第七十一回)
這些來自天南海北之人,為義而輻輳梁山泊,在這個遠離朝政方圓八百裏的水鄉相聚。在這裏共聚一處平等相待,沒有了社會製度束縛的等級貴賤,一切附著於個體身上的社會標簽都去除了。從地域上看,不排斥山南水北之人;從出身看,不分富貴貧賤;從身份看,不分出身門第;從交往關係看,不分前嫌舊怨;從才性看,不分材質之別,等等,總之人由於社會出身造成的差別在此一筆勾銷,實現真正的人人平等相處、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理想社會生活,如金人瑞在七十一回本《水滸傳》稱的梁山泊的誓詞“昔分異地,今聚一堂,準星辰為兄弟,指天地作父母。”這即是義的核心所在。這種共同的平等思想深深影響了封建時代的起義運動,天地會的洪門詩就有“忠義堂前無大小,不欺富貴不欺貧”;“當日花庭前講過,千祈不念舊冤仇”等句,與此異曲同工。
2.義行的主要表現:疏財。既然等貴賤,就意味著要將貴賤產生的根基去除。在社會中,人的貴賤往往與個體擁有的錢財多寡相關。等貴賤意味著個體要淡化對財物的過分依戀,通過共有而實現共同。“古人交誼斷黃金,心若同時誼亦深”(第二十一回),“人們為之奮鬥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7頁。在人際交往中,核心利益是錢財。《水滸傳》中對錢財的態度是衡量一個人行為是否義的重要標誌。貪官以聚斂錢財被認為是不義之行,江湖人士因大方疏財被認為是豪俠之舉:
斷金亭上,招多少斷金之人;聚義廳前,開幾番聚義之會。(第二十回)
錢財當中,金為至貴。在水滸人物看來,人要成就大義,斷絕對錢財的依戀是必要的條件。“義之大者,莫大於利人。”(《呂氏春秋·尊師》)私心逾多,義行漸少。在第五回中,桃花山大王在山寨殺羊宰豬設筵送魯智深時,將金銀酒器,設放在桌上。正待入席飲酒時,小嘍報說山下有兩輛車過,有財可劫。李忠、周通見報,即點起眾多嘍囉,下山去取財,準備以此作為與魯智深送行之禮。魯智深尋思道:這兩個人“現放著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灑家。
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隻苦別人。”於是他打翻了嘍囉卷桌上金銀器皿而去。實際上魯智深對李忠的吝嗇印象不滿是並非一次。魯智深在渭州任提轄,拳打鎮關西前,與史進、李忠在酒樓吃酒,見被鄭屠逼迫賣唱的金氏父女可憐,曾向史進借銀子扶贈,史進取出十兩,李忠摸出二兩。魯智深看了見少,埋怨他“是個不爽利的人”。直接把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把這二兩銀子“丟還了李忠”。可見魯智深看來,既要擺出講義氣狀,卻對錢財斤斤計較,分明不是仗義之行。
《水滸傳》中最能體現仗義疏財者莫過於宋江了,這位被成為山東呼保義、人物宋公明。其品性風貌堪為義之代表:
平生隻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穀,終日追陪,並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金似土。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隻是周全人性命。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卻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第十八回)
及時雨宋江的仗義疏財之行,在水滸人物中當為楷模。宋江在柴進莊上剛認識武鬆的時候,看見其衣衫襤褸,立即拿出銀兩給其做衣服;當武鬆辭別宋江回家探親時,宋江又給了他十兩銀子作為盤纏。第一次見李逵時,李逵輸錢欠了十兩銀子,宋江即從身邊取出十兩銀子幫他還賭債。宋江在潯陽江邊琵琶亭飲酒後,見李逵與張順因錢打鬥,又拿出五十兩銀子贈與李逵。不僅如此,宋江還幫李逵賠付了打傷賣唱父女的二十兩銀子。這樣不到半日,宋江已經前後為給李逵支付了八十兩銀子,足見其疏財仗義!
宋江的仗義並非隻針對江湖人士,其不分高低,隻要能力所及,“濟人貧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不在話下。宋江初認識閻婆惜時,閻婆惜不過是靠唱小曲賣唱為生之人,一家三口流落在鄆城縣,生活困窘,閻父死後連送葬的錢也沒有。宋江得知其遭遇後不僅寫信幫助其領取棺材下葬,且資助了十兩銀子。可見宋江為人之慷慨。水滸中,宋江一次次通過慷慨解囊而體現義氣。梁山如果沒有宋江作為精神領袖的感召力,其天罡地煞一百單八人雲集一處是缺乏根基的。
3.義行的方式:鋤強扶弱。義既然講究等貴賤,疏財物,在社會中對貴者、強者、有財者自然抱有仇其富貴、削其財產的心理,對於賤者、貧者理自然亦有心懷扶助之情懷。燕青在見天子時說,宋江這夥“不侵占州府,不肯擾害良民,單殺貪官汙吏,讒佞之人。”(第八十一回)本說概括了水滸人物的行動性質:鋤強扶弱是他們行為的目的。通觀《水滸傳》,最快炙人口的故事就是這些除暴安良的英雄事跡。其所打殺的均是恃強淩弱之徒,或者與社會下層對立的上級階層對於這個問題,近年來隨著《水滸傳》熱,學界對此爭論不休,否定水滸人物行為的主要有兩派。一派以水滸人物違反宋代法律而認為其是黑社會而否定其正義性,代表的著作有李光閣《帝國潛流——水滸灰社會解密》(新華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