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進了書房,擺好下酒菜,取出兩個杯子,兩雙筷子,倒上酒,就開始無拘無束地喝酒聊起天來。
高德亮說:“相公,聽說您被皇上封為山陵使,主持先帝陵寢的修建,祝賀您啊!”
馮道說:“這是皇上的厚愛,不過,任務是很艱巨的。”
高德亮說:“相公,你這裏缺不缺人啊?缺人的話,把我調過來跟著您幹好不好?”
馮道是滿喜歡高德亮的,不過遇到人事的問題他都比較謹慎。於是不置可否地問:“高兄如今在皇上身邊當侍衛,多好的職位啊,何必到馮某這裏來?”
高德亮說:“唉,相公不知道,在禁軍裏幹事一點意思都沒有,生活枯燥,任務艱巨,而且糧餉還經常不能按月發放。我都幹煩了!”
馮道說:“高兄,馮某這裏的工作也不好做啊,馮某現在都還在為籌集修建陵寢款項的事情發愁呢!”
高德亮把一杯酒甩進嘴裏,大聲說:“相公,您就說願不願意我到你麾下來效勞吧!為什麼說這樣的話?你要是不願意,我不提就是了!”
馮道見高德亮來脾氣了,不好再說什麼。他知道高德亮是個非常豪爽直接的人,給他講那麼多道理他也不會聽。於是就點點頭答應了。其實對於他這樣一個堂堂宰相來說,調動一個人,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再簡單不過了。
馮道給當時判六軍諸衛事的康義誠一說,康義誠爽快地答應了。馮道把高德亮放在工部任職,負責帝陵修建原材料采購等事宜。
隊伍組建起來後,馮道把所有人召集起來,開了一次會,他嚴肅地講道:“各位,咱們給先帝修建陵寢,這是一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說它光榮,本官不用說大家都知道。說它艱巨,是因為咱們時間緊,要求高,經費有限。所以本官要求各方必須要做到幾點:一是嚴把質量關。這是帝陵,質量不過關,出現了差錯,咱們都得掉腦袋。二是厲行節儉。所謂節儉並不是要大家偷工減料,而是要做到在確保質量的前提下,不該浪費的一定不要浪費。三是杜絕貪腐。如果誰敢在修建帝陵這件事情上搞小動作,中飽私囊,本官肯定會砍他的頭,絕不姑息!”
大家都齊齊地施禮答應了。
帝陵的進展非常順利。兩個月後,基礎就起來了。又過了不到一個月,就壘了幾個墓室,箍了圈梁,地麵也起來一人多高。但是,忽然就遇上了暴雨天氣,而且沒有停歇的時候。墓室裏積滿了水,用幾架大水車使勁往外抽都抽不幹。而且泥鬆地滑,根本就沒法施工。
馮道很著急,如果不早一天把李亶的陵寢修好,李亶的遺體就沒法安葬。拖的時間太長了,他甚至會受當今皇帝的處罰。不過著急也沒用,找不到一塊巨大的雨棚可以把天遮起來。
高德亮知道馮道難受,便又帶上酒菜來安慰他。這時候,高德亮已經成為他的部下了,再和他這樣喝酒,馮道感覺有些不妥。不過他也沒有說什麼,高德亮對他也沒做什麼,就帶一點小食物來安慰他,他不能那麼不近人情。
高德亮說:“相公,您也不用太著急,天下的雨已經夠長的了,它肯定有個限度,下官估計這幾天就會晴起來的。”
馮道說:“德亮,你這是安慰我的話啊,你怎麼知道天就要停住,你又不是天老爺!萬一它不停呢?咱們就這樣傻等著?”
“萬一不停,”高德亮說,“下官建議修一座大房子把它罩起來!”
“修一座大房子?這得修多大的房子啊?”馮道嘟囔道,“就算這樣的房子能修,又哪裏去找錢啊!”
高德亮笑笑:“相公啊,錢的事情,是三司考慮的問題,您擔什麼心?”
“怎麼會不擔心呢?”馮道說,“國家現在這麼貧困,又遇到皇上出兵討伐潞王,這得有多少軍費開支?三司把錢支付到那一頭去了,咱們這裏還顧得上嗎?如果咱們逼急了,三司可能又會用孔謙的辦法,增加天下老百姓的負擔了!”
高德亮幹了一杯酒說:“相公啊,您總是隨時隨地都在為天下蒼生百姓考慮,下官深為敬佩!不過,要是想這麼多,先帝陵寢不能按時竣工,皇上可就不會饒恕咱們了!”
馮道表情非常痛苦,默默地喝著酒,不開腔。
卻就在這個時候,負責看守陵寢的軍士跌跌撞撞跑進來,大哭著向馮道稟報道:“相,相爺,大事不好了,帝陵坍塌,塌了,好大一片啊,我們有好幾個看守的弟兄,都被埋在了下麵,可能,可能都死了……”
馮道大吃一驚,把嘴裏的菜往外一吐,汲上鞋就冒雨衝出去。
一到北邙山,馮道來不及帶上蓑笠,就衝下馬車冒雨往前跑。高德亮緊緊跟在他身後,一邊氣喘籲籲地說:“相,相公,肯定是,肯定是雨太大了,把帝陵衝垮了!哎,這也怪不得誰,都是天災啊!”
馮道心裏想,帝陵都是堅固的木石堆疊起來的,怎麼會被雨衝垮呢?不過他也沒說什麼,隻是拚命地跑。很快,整個身體就被泥水濺得精濕。
趙鳳也來了。馮道趕緊命令把下麵埋有人的那一段挖開,組織救人。有人說,都埋這麼久,估計沒活的了,還是先通水搶險吧。馮道說:“人命關天!這幾個兄弟是因為守工程被埋下去的,就算死了,我們也要把他們的遺體挖出來厚葬,怎麼能不管呢?”
挖出來後,果然都全部斷氣了。馮道流著淚,讓軍士把遇難士兵的遺體收拾好,擇日埋葬。同時,他指揮隊伍把墓裏的積水排幹淨,一邊又搶挖垮方,收拾墓室,重新修建。
天已經晴了,塌方也很快清理幹淨了。馮道又一直忙到第二天深夜,才撤退回家睡覺。倒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竟是一夜未眠。
天一亮,馮道翻身起床,早飯也不吃,就趕到工程指揮部,找到工部尚書趙鳳。對他說:“趙大人,帝陵都是用堅固的石塊和木頭修建的,照理說應該非常堅固,怎麼會垮呢?如果說是因為雨水太大,那將來造好陵墓後,遇到雨水一淋,就垮了,那還了得?趙大人知道什麼原因嗎?”
趙鳳從身後拿出一截木頭,遞到馮道麵前說:“相公,下官正想就這事向您稟告呢!您看看這截木頭,這是從帝陵的木條上撕下來的。如果帝陵上的木條都是這樣,怎麼會不塌呢?”
馮道接過來,翻來覆去看。他發現那木頭外表沉實厚重,其實卻又輕又軟,就像一塊餅幹,用手一掰,便掰了一塊下來。馮道大吃一驚,問:“趙大人,帝陵上所用的木頭都是這樣的嗎?”
趙鳳說:“相公,下官正派人調查呢。下官之所以沒有及時向您報告,就是想調查清楚再說的!”
兩人正說著,那負責調查的官員也在這時候把調查報告遞上來了。他說,經調查,不隻是垮塌的部分,起碼有八成以上的是這種朽壞的木頭!
馮道叫道:“如此說來,即便沒有垮塌的部分也要不得了!現在沒垮塌,說不定以後什麼時候又會垮塌!”
趙鳳說:“是啊,為預防萬一,所有使用過這種木頭的地方,都必須拆下來,重新修建!”
馮道黑著臉問:“這些木頭是從哪裏來的?帝陵怎麼會有這種木頭?”
趙鳳遲疑了一下,說:“這件事,恐怕,下官覺得,隻能問問負責采購木料的高大人了……”
“高德亮?”馮道又吃驚地叫道,“他怎麼會采購這樣的木頭?是他不知道這種木頭有假,還是其它什麼原因?”
“相公,”趙鳳笑一笑說,“所以下官請相公直接問問他嘛。下官感覺,大約是高大人也被蒙蔽了吧……”
馮道明白了,趙鳳的意思,肯定是懷疑高德亮了。隻是因為高德亮是他的人,雖說也是趙鳳的下級,但趙鳳不好說話,才這麼含糊地推給馮道。
馮道說:“趙大人,這件事你可千萬不要有什麼顧慮,如果真是高德亮有問題,馮某有話在先,絕不會姑息養奸的。我也不找他來問了,趙大人該怎麼調查就怎麼調查,馮某希望你給出一個準確的結果!”
趙鳳知道了馮道的態度後,便完全放心了,迅速展開了調查。結論也很快出來了,果然是高德亮和那些賣木料的奸商勾結,以次充好,他從中謀取利潤呢。
馮道得到趙鳳遞來的報告後又怒又痛。怒的是這個高德亮真不識好歹,而且蠢笨不堪,竟然在帝陵上做文章。他就不怕事情敗露後,會掉腦袋嗎?痛的是高德亮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從幽州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後來經曆了張承業、李存勖、李亶一直到現在,其間馮道還多次提拔他。他們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人,平時還經常在一起喝酒聊天,親兄弟好知己一樣。馮道之所以特別喜歡他,就是覺得他秉性淳樸,沒想到,他居然也做出這樣貪贓枉法的事情來。
趙鳳看見馮道表情嚴肅久久不語,試探著說:“這件事情,幸虧咱們發現得早,所幸還沒造成大的後果。下官建議讓高大人改過來,把謀取的贓款退出來,重新購取木材修建,便可不予追究了……”
“沒有造成多大的後果?”馮道厲聲喝道:“延誤了工期,砸死了人,浪費了財款,觸犯了國法,敗壞了風氣,還沒造成多大的後果?趙大人,馮某已經說了,這件事千萬不要以為高德亮是馮某的人就模糊過去。咱們要是這次放過了高德,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群起效尤,那時候咱們還能約束誰呢?別說了,把高德亮抓起來,等馮某奏請皇上後,該處斬就處斬,絕不能含糊!”
高德亮被抓起來審訊,很快,他就供認不諱,承認了罪行。馮道擬了一個折子上表李從厚。奏折中他寫到,出了這件大事情,責任主要在他身上。他請求皇帝把他貶官三級,並自罰俸祿。同時處死高德亮,鑒於高德亮認罪態度好,他的家人則不予追究。
不過,馮道已經來不及向李從厚遞折子了,因為這時候,李從珂已經從鳳翔打上京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