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天福七年(942年)。這幾年來,石敬瑭的煩心事越來越多。一是李小喜竭澤而漁的收稅方法漸漸地顯露出了衰相,很多地方的百姓大量逃荒,使得原本就破敗不堪的農田普遍閑置荒蕪起來。李小喜就是把所有的人打死,也不容易把稅收起來了。二是耶律德光的不滿越來越多,他派出來的使者脾氣也越來越大,很多時候,在朝堂上就對石敬瑭嚴詞苛責,搞得石敬瑭很狼狽,下不了台。而很多人看見石敬瑭對契丹低聲下氣一輩子,卻落得如此下場,也不免幸災樂禍。有一些氣憤不過,想站起來與契丹抗衡的,無奈石敬瑭極力壓製,也隻能有憤說不出。三是由於石敬瑭對節度使的忍讓,尤其是在後期,沒有很好地依照馮道給他建議的以鎮製鎮的策略,使得許多節度使漸漸做大,朝廷對他們的控製力逐漸減弱。臨近蜀地的幾個鎮公然投降了後蜀,石敬瑭也把他們毫無辦法。而雁門以北的吐穀渾部,因不願降服契丹,又發生了安重榮時期曾經發生的一幕,整個部族在酋長白承福的帶領下,逃到了河東,投靠了河東節度使劉知遠。耶律德光再次派使者責備石敬瑭,讓他嚴肅處理。但劉知遠不同於安重榮,他並無造反之心,而且德高望眾,手握重兵,石敬瑭對他簡直一籌莫展……所有這些焦慮積壓在石敬瑭身上,他原本壯實的身體變得非常虛弱,忽然之間就一病不起了。
這場病來得非常凶猛,起初石敬瑭並沒引起重視,到了後來,他終於明白,他是熬不過去的了。這時候,他不得不考慮作為皇帝必須考慮的立嗣問題。
石敬瑭非常不走運,他的幾個親生兒子要麼在以前的戰爭中,要麼在節度使的反叛中,先後被殺死,留下來的隻有一個兩歲多,還抱在懷裏的幼兒石重睿。
這一天,石敬瑭把馮道喊進宮,來到他的病床前。那時候,石敬瑭說話已經不太方便,他讓宦官把石重睿抱起來,放進馮道懷裏,指著幼兒對馮道說話。但是他喔裏喔羅了半天,卻沒有一個人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一會兒後,他就大睜著眼睛去世了。
馮道在石敬瑭讓宦官把石重睿抱進他懷裏的時候,他就明白了,石敬瑭這是在托孤,意思是等他死後,就立石重睿為皇帝,並盡力輔佐他。馮道的心中不免一陣凝重。趕緊抱著石重睿,撲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並流著淚說:“陛下請放心,陛下的吩咐,老臣自當謹記在心,絕不辜負陛下的期望。老臣一定竭盡所能,鞠躬盡瘁……”
但是他還沒說完,周圍的宦官就爆發出一大片嚎哭之聲,石敬瑭已經聽不見馮道的表白,撒手歸西了。
從宮中出來的時候,馮道感到他的心裏翻江倒海的,不能平靜。
石敬瑭把他當成顧命大臣,這份榮耀是空前的,這份責任是沉重的。
曆史上那些輔佐幼帝建功立業,並開創一代盛世的賢臣,周公呀霍光呀諸葛亮啊等等,這時候,他們的形象都一股腦兒湧進他的心裏。馮道激動地想到,將來,在這一個隊伍序列中,或許還將出現他馮道的名字。
他開始想象他輔政的情形。如果這個國家能夠由他做主,那麼他將想方設法收回被契丹割去的燕雲十六州;將通過恰當的方式解決藩鎮割據的問題;將對那些弄權的朝中權臣給予沉重的打擊;將努力發展農業生產,讓百姓安居樂業,國家富裕安康;將結束自唐末以來一直持續不斷的動蕩和紛爭,建立一個真正的長久的太平盛世。
更重要一點,他還將把龍敏即將印好的經書,大量發行。力爭發到每一個官員的手裏,發到每一個後生學子的手裏。即便國庫再緊張,節衣縮食也要拿錢出來做這件事情。
不但要發下去,而且要強迫那些官員們讀,強迫後生學子們讀。在各地設立學館,作為輔導官員及後生學子讀經的專門機構,進行輔導。然後定期舉行考試,凡是考不過關的,不管他的官再大,都將根據不同情況做降職或停職處理,直到考過關後再繼續任職。
這個世界之所以這麼瘋狂,就是因為這些人缺乏儒家經典的熏染,因而道德淪喪,斯文掃地,私欲熏心。如果能夠堅持不斷地進行五年十年的經學教育,相信上古時期那種謙讓清純的風氣一定會重新降臨這個世界。到時候,國富民強,天下統一,邊關安定,這樣的美好局麵就一定會到來!
馮道一邊激動不安地想著,一邊走出宮門。但是被冷風一吹,他忽然感到膝蓋一陣劇烈的腫痛,痛得根本就沒辦法再往前走了。馮道不得不找一個台階坐下來。
以前一直裝自己有膝蓋腫痛的病,但其實膝蓋並不怎麼痛。現在膝蓋真的痛起來了,這是怎麼回事呢?
高大的陡峭的台階,從馮道的前麵延伸下去,似乎一眼望不到頭。馮道往回一望,又覺得背後的台階也一直延伸到極高處,延伸到虛無縹緲的地方。現在是六月,太陽很烈,台階兩旁除了幾個守衛的軍士外,再沒有什麼人。馮道忽然覺得自己非常渺小,就像台階上的一片枯葉,幾乎可以忽略。而且非常的弱,隻要有一陣風,就能把自己吹起來,摔到不知什麼樣的角落裏。
馮道不禁有點沮喪,自己已經是六十的人了,在這個時代,能活過六十的少之又少。六十歲的人,還有幾年可活的?即便自己想做的那些事情都心想事成,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完成幾件?
何況這些事情,沒有一件是容易實現的。
目前契丹那麼強大,燕雲十六州能夠收回來嗎?節度使們全是各懷鬼胎,誰會著力去打?而藩鎮割據,強悍如李存勖及李亶者,都不能實現這個目的,何況是他這個手中無一兵一卒的文官。發展生產的事情也可能是一句空話,且不說天災橫行,就是每年百姓需要承受的給契丹的供奉,龐大的軍費開支及國家運行,百姓除了應對這些,連肚子都填不飽,怎麼可能擴大再生產呢?
再說讀經書,這是一個武力至上的時代,隻要有一把力氣,有一身武功,就能夠到軍營裏麵去混,就能掙錢養家,就能圈地奪鎮,乃至成為一方霸主。反之,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不但找不到飯吃,反而經常會成為武夫碗裏的飯菜。從黃巢叛亂到現在,發生過多少圍城事件?每一次城中彈盡糧絕的時候,被宰殺烹食的都是讀書人啊!
最為關鍵的一點,馮道雖被石敬瑭當做顧命大臣,讓他執掌朝政,輔佐小皇帝,這是不會有人說閑話的。但是,所有人都很服氣他這樣做的嗎?曆史證明,這是一個人人都想過一把皇帝癮的時代,是人人都想榮華富貴飛黃騰達的時代,就算他馮道嘔心瀝血一心為公,但畢竟他身居高位,有很多人想坐那個位子,他的存在,便擋住了他們的富貴路,他們是不會心甘的。他們的箭頭都對準著他的腦袋,他這樣一個老弱的書生,能夠經受得住他們幾次射殺呀!
六月的陽光異常猛烈,但是馮道卻感到心裏陣陣寒意,他抱緊了雙手!
這時候,天平軍節度使、侍衛馬步都虞候景延廣也走了出來。景延廣是石敬瑭托孤的時候,在場的兩個人之一。看到馮道,景延廣大叫道:“相公啊,你原來在這裏啊,讓我好找!”
馮道艱難地站起來,歎口氣說:“景將軍啊,老夫正在想,陛下生前把七王子交給咱們輔佐,咱們的責任重大啊!”
景延廣做出驚異的樣子說:“相公啊,您是不是搞錯了?下官的理解怎麼和您不一樣呢?陛下生前確實把七王子交到相公您懷裏,但陛下並沒有說讓相公立七王子為帝啊!陛下是憐七王子年幼,請求相公好好照顧他的嘛!”
馮道一怔,呆呆地望著景延廣,半天說不出話來。
景延廣接著說:“相公請想,陛下是何等絕頂聰明的人,他怎麼會把國家交到一個才兩歲多的孩子手裏呢?這樣一個還在尿床的小孩,他能治理什麼國家?”
怎麼會這樣?景延廣聽出的意思怎麼和我不一樣呢?石敬瑭確實沒有說過要立石重睿為帝的話,但那是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呀,那意思不是再明顯不過了嗎?怎麼景延廣會理解成這樣?難道真是自己理解錯了?
馮道感覺腦門兒上出了一陣冷汗,幸虧自己沒有那麼莽撞地把石敬瑭讓自己當顧命大臣的話說出來,要是說出來了,那不顯得自己自作多情,想把持朝政做權臣嗎?馮道有些沒有底氣地問道:“景將軍如此說來,陛下便是沒有立嗣了。那,景將軍認為該由誰來繼承皇位呢?”
景延廣說:“立嗣的事情,陛下生前雖沒有明說,但是自古立長不立幼,齊王雖是陛下的養子,但是陛下對他格外重視,還把最重要的軍鎮之一晉陽給他鎮守。在陛下離開京城巡遊期間,都是讓齊王回京鎮守。可想而知,齊王早已是陛下心目中獨一無二的太子人選了。現在皇帝賓天了,齊王當然也是獨一無二的皇位繼承人啊!”
景延廣的話漸漸露出了破綻,他說石敬瑭巡遊時都是派石重貴鎮守京城,其實就一次,也就是在討伐安重榮的那次,而且那一次的主意,還是馮道給石敬瑭出的,全然不是石敬瑭的初衷!再說,石重貴畢竟隻是石敬瑭的養子,自古到今,都沒有一個皇帝會心甘情願地把皇位還給養子,怎麼可能說石重貴是獨一無二的皇位繼承人呢?
顯然,景延廣在說謊!馮道心裏充滿疑惑,景延廣為什麼要說謊呢?他為什麼要極力推舉石重貴做皇帝呢?難道,事先他已經和石重貴達成了某種默契?他推舉石重貴為皇帝,石重貴讓他站到大臣中權力的最高峰?當石敬瑭開始生病的時候,他們已經把這種交易做好了,隻等石敬瑭一死,立馬就付諸實施?當石敬瑭病危,自己進去的時候,石敬瑭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會不會是景延廣在其中做了手腳,造成了石敬瑭無法說話?
馮道渾身顫抖,他似乎看見了又一個權臣即將站到朝堂的最前麵,他就像郭崇韜、安重誨、朱弘昭、馮贇等人一樣,想把整個朝廷覆蓋在他黑壓壓的袍子下麵,讓整個朝廷都隻剩下他一個人的聲音,出現他一個人的臉孔!
不能讓這樣的悲劇再一次上演!不能讓景延廣的陰謀得逞!馮道臉漲得通紅,正要開口說話,但是他的膝蓋在這一刻卻不知怎麼回事劇烈地疼痛起來,痛得他怎麼也站不直了,竟然一屁股跌倒在台階上。
景延廣忙蹲下來,把馮道扶來坐直了,眼神淩厲,似笑非笑地說:“老相公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啊?唉,老相公啊,你為朝廷的事情,也太操勞了,你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