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仕偽朝救天下蒼生 借妖刀殺半生敵人(2 / 3)

馮道沒去,是因為去不掉做亡國奴的陰影,找不到附逆為官的理由。

馮道也猶豫過,他對自己說,在這幾十年的時間,這片土地已經數次改朝換代了。而且入主中原的,並非都是漢人,李存勖、李亶、石敬瑭等都是沙陀人。要說外族入主中原的話,已經有很多外族入主中原了。要說投降變節的話,早已投降變節很多次了,為什麼以前沒有人說這是漢奸行為,當契丹人入主中原,到這樣的朝廷供職,就被罵為漢奸呢?

但他立刻又對自己說,李存勖、李亶、石敬瑭雖是沙陀人,但他們幾乎從小就在這片土地上生長,活動,他們已經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是徹徹底底的漢人了。而且他們的軍隊基本上都是漢人士兵,原先李克用帶來的沙陀兵早已被同化了。所以他們建立的國家是漢人國家,沒有人有異議。

沒有誰議論誰,沒有誰指責誰,沒有誰覺得投奔耶律德光是件值得斟酌的事,所有的人都爭先恐後地想方設法靠近這個新皇帝,獲得新朝的重用。那些辯論都隻在馮道的心裏,是馮道一個人的事情,一個人的風暴。在那樣一個時代,沒有人聽到他內心的風暴之聲。

但是馮道卻突然決定立刻去投奔耶律德光了。

可怕的消息不斷傳來,契丹士兵到中原來後,在中原各處肆意地燒殺搶劫。中原百姓一群群地被砍死,村莊一個個被焚毀,莊稼一片片被破壞。沒有了抵抗的契丹士兵,把中原大地當成了他們的演武場,狩獵場,他們想搶誰就搶誰,想殺誰就殺誰!中原的老百姓不隻是當了亡國奴,他們還成了待宰的羔羊,過上了獵物一般的日子!

這個耶律德光!他雖然做了中原的皇帝,但是,他在思想上似乎還沒有把這裏當成是他的國家,他沒有一個清晰的治理國家的計劃,也不太疼惜中原的老百姓,而是按照遼國以前的老傳統行事,縱容軍隊對中原百姓燒殺搶劫!這怎麼行呢?這怎麼可能是一個皇帝的做派?

這便是馮道下決心回開封見耶律德光的根本原因——他必須回去,他得去勸諫耶律德光,讓他約束自己的部下,讓他愛護中原的百姓。他這樣做,並不是投降變節,而是為了拯救中原百姓,隻要耶律德光能轉變思想,他就能給中原百姓帶來福音,而不是禍害。而且,馮道知道耶律德光是個很有作為的皇帝,他是能夠聽從馮道勸誡的。

如果這個遼人耶律德光能夠把中原治理好,讓中原和平安定,給老百姓帶來幸福,為什麼要為作為沙陀人的石敬瑭、石重貴死節呢?馮道對自己重重地強調道。

他再不猶豫,快馬加鞭向開封趕去。

耶律德光見到馮道,斜睨了他一眼,問道:“馮道,你怎麼也來了?”

馮道自嘲道:“馮道守一小城,沒什麼兵力,又是文官,不會帶兵打仗,所以就來了……”

耶律德光道:“馮道,你別辯解說你城小兵弱,不懂軍事之類的,當你是南朝宰相的時候,朕看你也沒什麼作為!否則,朕也不會這麼輕易拿下中原了!”

馮道滿頭大汗,呐呐地說:“陛下責備得是,馮道癡傻愚妄,不能讓主上仁明勤政,不能讓將士英勇作戰,這都是馮道的過錯。不過,現在有陛下這樣的賢明君主入主中原,相信馮道多少能開一些竅了!”

耶律德光見馮道這般謙虛自責,又對他多有褒揚,心裏也有些憐憫他,便對他說:“好嘛,你既然這麼說,朕就收留你,還是封你為太傅,並做樞密院的顧問。希望你記住今天說的話,好好輔助朕,成就一番大作為!”

馮道謝過耶律德光,下朝回家,安排人把孫慧娘從鄧州接回開封,住進他原來的府邸。第二天上朝的時候,忽然聽見朝外有人在大聲喧鬧,有幾個士兵拉著一個頭發蓬亂滿身是傷的人從朝堂中出來。那人一邊被拉著走,一邊大聲嘶喊:“耶律德光,你不得好死!你食言而肥!我會在鬼門關等著你的……”

馮道嚇了一跳,那人是誰呢?竟敢罵耶律德光!馮道一時沒有認出來,他看見很多朝臣圍著看,忙上去打聽。他們告訴他,那人竟是趙延壽!因為耶律德光沒有讓他做中原皇帝,他一時想不通,瘋了。今天一大早,就穿上一件不知從哪裏來的黃袍, 跑到朝堂上要做皇帝。耶律德光知道後非常生氣,命士兵把他拉出去砍頭,還下令誅他九族!馮道見那趙延壽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卻還滿嘴叫罵不已。那幾個士兵這時候從身上撕下一塊布條,緊緊地勒在他的嘴裏,勒得他嘴裏冒血。不過他仍然扭身喔裏喔羅吼著,臉色猙獰可怕。

馮道不忍看下去了,轉過臉,忽然看見姚洪。他正要上前招呼姚洪,姚洪卻像沒看見他一樣,快步往朝堂走去。

散朝以後,姚洪也急急地往外走,似乎有意躲避馮道。馮道趕緊快走兩步,在後麵大聲喊他。姚洪沒法了,轉過身來,紅著臉,支支吾吾地說:“先生啊,學生已經隨了眾大臣,在新朝任職了……”

馮道說:“姚洪,老夫已經知道了……走吧,咱們找個地方,喝杯酒,聊一聊……”

馮道這麼急於喊住姚洪,其實是有話想和他說。

原來,馮道雖然說服自己,到耶律德光的朝堂任職。但他的心裏並不踏實,迫切需要告訴別人他的理由。但這樣的人卻似乎又找不到,沒有誰在乎他是否在新朝供職,沒有誰認為他的理由成立,或者不成立,沒有誰把他糾結的那些東西當成一回事。而姚洪的出現,以及姚洪眼裏流露出來的那些閃爍的眼神,讓他心裏踏實了一點。他拉著姚洪就往酒館跑,急於向他表白——不是姚洪需要向他解釋,是他需要向姚洪解釋。

馮道鄭重其事地給姚洪講到了他出山到耶律德光朝中供職的理由,他說他是抱著救百姓於水火的目的出來的。馮道言辭錚錚地說:“佛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隻要能讓中原百姓少受一些痛苦,就是老夫名譽掃地,為人所不恥,老夫覺得這樣做也是應該的!”

馮道的話讓姚洪變得自信起來,就像頭上有一片陰霾,被馮道一吹,給吹得無影無蹤一樣,忙說:“是的先生,您說的不錯!學生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去向耶律德光報到啊……”

馮道絮絮叨叨地說:“姚洪啊,在前朝的時候,老夫已經抱定,所做事情,都憑為老百姓謀福利這樣一個目的。前朝已經過去,太祖割讓燕雲十六州這件事情,一定會被千秋萬代的人所唾罵的,咱們這些人,肯定也會一並打上恥辱的印記。但是這已經沒辦法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哪些事情能老百姓少受點痛苦,對老百姓有利,咱們就做哪些。這是咱們行事的一個重要方向和原則……”

姚洪已經喝了些酒,他搶話道:“先生,請恕學生無禮!學生覺得,先生雖然以救百姓於水火為己任,但似乎都隻是蜻蜓點水,就像久旱的莊稼地裏灑一點毛毛細雨,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加速莊稼的死亡!”

馮道抬起紅紅的眼睛驚問道:“你此話怎講?”

姚洪說:“太祖的時候,先生深得太祖信任,朝中大小事情都委托於先生。照理,先生正該利用這種信任,做一番大事情,促進國富民強。但是先生沒有。出帝的時候,景延廣、桑維翰、馮玉輪流上位。其實和這些人比起來,先生上位會容易得多,但是先生從沒做過這方麵的努力。先生請想一想,如果您真的上位了,李小喜還敢那樣收刮盤剝百姓嗎?馮玉還敢大肆收受賄賂嗎?如果您真的上位了,還會讓杜威做三軍統帥嗎?十多萬晉軍主力會一夕之間投降契丹嗎?如果先生上了位,引導出帝往韜光養晦發展生產上走,現在中原百姓會遭受戰爭的苦痛和遼人的壓榨嗎?”

姚洪一番詰問,讓馮道呆在那裏,半天說不得一句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地說:“曾經龍敏指責老夫不作為,先前耶律德光也責備老夫不作為,現在你也認為老夫不作為,難道老夫是真的……”

姚洪說:“是的,先生!您是個清醒明白人,您把世事看得透徹通曉。您要是站在潮浪的巔峰之上,做一個弄潮兒,憑您的威望和能力,是可以改變世界改變曆史的啊!”

馮道把一杯酒默默地吞下,咋了咂嘴,又紅梗著脖子,表情極為痛苦地說:“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曆史是不會因為某個人而改變的,姚洪你過高估計老夫了……”

姚洪看到馮道難受,感到自己話頭重了,忙說:“先生虛懷若穀,學生才敢這麼放肆!其實,學生是深知先生難處的……且別說先生,學生也是一樣,這些年毫無作為啊!現在天下百姓流離失所,一窮二白,作為戶部尚書的我,其實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以前學生總是安慰自己說,造成這一切的結果與自己無關,因為三司使是李小喜,政策是他在製定,措施是他在實施,主意是他在拿,自己插不上手,所以不怪自己!現在逞口舌之快責備先生,卻才明白,那些責任自己是推不掉的!自己一直也是不作為的……”

馮道突然大聲嚷道:“姚洪,不用太過自責,現在還不晚,現在仍然還有可為!”

姚洪嘟囔道:“以前中原人獨立管理自己,我們尚且沒起到什麼作用,現在契丹人打進來了,我們還能做什麼?”

“能做的事情可多了,”馮道激動地說,“你看見今天早上趙延壽的事情了嗎?你有沒有一種感覺,現在契丹人來了,耶律德光來中原做皇帝。他其實不僅僅是來做皇帝的,他更像是做一個閻王,來審判中原人的!當一個人站在閻王麵前的時候,不管是誰,都會還原他的本來麵目。你看那個趙延壽,他為了做皇帝,卑躬屈節侍奉耶律德光,充當耶律德光的殺人先鋒,把刺刀一次次對準自己的祖國自己的父老鄉親。可結果呢,他被耶律德光所拋棄。耶律德光攻下中原後,寧願自己做皇帝,也不給他妄想。他終於承受不住而發瘋,獲得了誅九族的可恥下場!還有那個馮玉,他盤剝天下,收受賄賂,堆積了大量的財富。契丹軍攻進開封後,立刻就衝進他家裏,把他那堆積如山的財富搶個精光,讓他一夕之間變成窮光蛋。而他本人,也因為想拚命護住那些財寶,被契丹兵砍死在他的錢堆上。那個貪生怕死的杜威,他把十萬大軍拱手送給契丹,遭至中原人的痛恨。彈劾他的奏章像雪片一樣飛向耶律德光。耶律德光為安撫眾人,也沒對他客氣,命令把他處死,結果被砍手掏心。他死後,周圍的百姓一擁而上,砸開他的頭骨,掏出腦髓,又把他身上的肉,割成碎塊吃掉……你看姚洪,這就是大審判!不管是誰,都逃不掉這場審判!而我們,正好利用這審判的機會,做點有作為的事情!”

姚洪的情緒也上來了,他說:“做什麼有作為的事情?”

“首先就是那個李小喜,”馮道說,“這完全是個十惡不赦的禍人精!但是你發現沒有,就是這麼一個人,他做盡壞事,卻竟然能一直活到今天!我有種感覺,當耶律德光這個閻王來到中原的時候,這一次,李小喜絕對逃不掉了!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休想逃掉!時辰已經到了,地獄的門已經開啟了,李小喜能夠逃掉嗎?”

姚洪感覺,馮道從未有過這樣的激動,而且激動得有些過分,就仿佛他和馮道互換了一個人似的。不過他也沒多想,先前那種總不敢正臉見人的感覺已經漸漸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