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已經完全靜止了,然而這靜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現在是在理所當然的許多年後,當我站在故鄉的土地上,像一匹識途的老馬似的,觀察這所已經破敗蔽舊的院落時,我的心裏被一些前所未有的焦慮籠罩著。然而依我的慣常寫法,這前所未有也並不是頭一次出現在這裏。我想著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想著一些雜七雜八的故人,腦海裏浮現出一種恐懼。我早已不是這土地上的人了,即使有太多的人依舊可以一口叫出我的名字來。他們看我的神情既新鮮又詫異,仿佛我出現在這裏是一個過錯。從夢境的角度講,我回到故土來似乎是一次懵懂中的行動。因為當我清醒地看到自己的處境,總會有一種無有出路的驚異感覺。母親猜測著我的心事,又總抑製不住和我說話的衝動,當我的眼神朝她一瞥,她的話匣子便打開了,如滔滔江水一般不可斷絕。我終於與母親說起自己在外麵的星星點點,然而母親並不接腔,我的苦楚她不是不明白,隻是無可奈何,她岔開思維,依著性子說一些陳穀子爛麻的往事。
夜裏睡在炕上時也不踏實。這一兩年總是這樣。明白了這一點,我總是又悲傷又感歎。這一夜,我的腦子裏如同放電影似的,浮現出許多事。然而這種轉換又是多麼迅捷。仿佛我睡著時根本沒有分清楚這是在父母的家裏還是在太原我租住的家裏。因為沒有暖氣,隻燒炕火,屋子裏有一種冷氣絲絲縷縷地撲麵而至。我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可這是多少年裏我睡過的房間和土炕啊,它們並不陌生。夜裏聽到母親的磨牙聲。我自己的磨牙聲。這樣一種延續讓我覺得奇怪。許多年了,我都不知道母親是怎樣影響我的,然而確定無疑地,我總覺得對母親心懷愧疚。如果離開父母的時間久了,母親在我心裏的印象就越來越重,越來越重。對於母親生活的擔憂幾成慣性,這使我在離開家鄉十年之後,仍然無法真正地融入到城市的潮流裏去。可是假若說起我在城市裏的生活,母親卻是平靜而達觀的。
母親夜裏睡覺也不踏實,起來好幾次,天未大亮時便起床給父親準備早飯了。隻有父親因為白天裏勞累了,一覺睡到了大天亮。我在睡思昏沉中聽到母親一次次往鍋裏加水,聽到父親點煙、起床、咳嗽、下地的聲音。一切仍如從前。好像時間沒有發生作用,我仍舊住在這裏。這十幾年的光景是怎麼一點一點地走過來的,我即使想一整天都想不明白。曾經有一個個早晨,我留意並統計過時光,可是我的工作沒有業績,現在,一切都將歸諸遺忘。事情的真實本不以我的意誌為轉移,哪怕我不情願,卻又能改變多少呢?想明白了這點,我仍然無法釋然。現在就是這樣的一種時候:我離母親越來越遠了,這距離終究無法縮短,它是時間本身固有的悲傷。不過假如要母親到城市裏隨我住些許日子,即使疼我愛我如她,仍然會心懷憂慮,滿口拒絕。我試探幾回,母親都視之為畏途,我在母親心中,又是怎樣的一個孩子呢?
以前我從來都未曾想過的一些事,慢慢地出現在我的生命中。這一天上午飯吃罷,父親出門去了,過了一陣子,拿回來一本家譜。這一本紙張已經泛黃的小書,我是第二次看到。頭一次是在大奶奶家裏,當時我還年幼。現在是在十多年後,“閆(現簡化為”閆“氏家譜”四個字中的後兩個字已經不再完整了,但根據剩餘的筆畫可以猜出它所顯示的內容。我看了父親一眼,他也正在看我。父親說,這是從伯父那裏借來的。父親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聽到他的聲音中掩飾不住的興奮。我明白父親的心意,但是沒有想到他這麼快就付諸行動了。他顯然急於求證,但還是沒有勇氣把他心中的疑惑說出來。我埋頭於家譜之中,幾乎把他忽略了。但事實上,我的心中湧動著一陣陣潮水。母親在屋子裏忙碌的時候並沒有抬頭看我們一眼,可我感到她的動作變得輕快多了,或許這也隻是我的錯覺吧。我在這本小書的第一頁讀到了家譜序:
我閆氏之先原居山西洪洞縣。大明初年遷肥城辛家莊至萬曆年。思義祖遷牛家莊是一大宗也嗣後九支分派。迄今十世惜九支已失其四……
如果我的判斷不錯,那麼我的先祖便是在著名的洪洞大槐樹遷民活動中離開故土,輾轉遷徙到山東肥城縣的。距今已經是六百年左右的曆史。那一首流布甚廣的民謠——“問我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同樣適用於我們閆氏家族。可是在我的成長曆程中,卻從未有哪一個長輩告訴我這一點。我所知道的故土在山東,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我的父親、伯父,甚至包括我的兩個姑姑都擅長於用地道的山東方言交流。這使我不住地猜想:在長輩們的內心深處,總有一天會回到山東去的。他們不知道或者已經不太願意接受祖籍其實本在山西洪洞的事實。體察到這一點,使我感到一種奇怪的時間滑行的力量。至於他們為什麼會舍近求遠,忽略了真正的故鄉,卻似乎不能一言以蔽之。在我幼小的時候,不止一次聽聞我的奶奶和大奶奶談論關於山東的點滴。她們對於自己幼年離開的肥城縣懷著一種濃重的深情。甚至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一些回過山東的人回來講述那邊的情形,仍然以“老家現在的境況可比以前好很多了”之類的語氣說話。
我的兩個伯父都千裏奔波回到肥城,那時我僅僅六七歲年紀,在他們看來,尚且無法領會一切。我記憶猶新的是:每逢年節,爺爺奶奶家裏總會有一些操著山東方言的人前來做客。伯母和母親談論他們的身份,足足能夠花去一頓飯的工夫。有的甚至連她們都弄不明白,就等著事後跑去問奶奶。奶奶講述中的來自山東故土的親戚如許繁多,彼此間的關係盤根錯節。他們分布在我們村周圍遠近不同的好幾個村落裏,已經繁衍到第三四代了。可以推測,他們是與我的爺爺前後腳從山東過來的。而說起爺爺的來山西,應該是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事了。當時年僅九歲的他和自己的生身母親一路逃荒流蕩數月甚至年餘來到此地,作為外路家居住在村西的土廟裏。老奶奶靠給人縫補漿洗衣服養活母子兩個,數年之後山東老家的人才陸續過來。至於奶奶,因為家貧,在很小的時候就做了童養媳,後來和爺爺成婚後就在此地安居下來。之後繁衍生息,養育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我父親排行老三。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父親與母親成婚。一九七八年農曆二月,我方呱呱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