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樓下的小巷(1 / 2)

這是一個臨街的小區,打開窗戶,外麵的喧雜人聲便傳遞上來。小販的吆喝聲就響在窗根下麵。每一天,都響在窗根下麵——他們多是一些收垃圾為生的外地人,同我一樣,沒有在這城市裏紮根。這裏的老居民或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景:從早到晚,摸不準什麼時辰,就會有推著平板車的人從巷子裏走過。他們在這裏走了多少年,一撥一撥的,搞不清誰是誰,更不知道他們從哪裏來,又將到哪裏去。

我在半夢半醒中,始終分不清聲音的來處,更不知道這將是我生活中的大半構成。我在這裏住的時間還不夠久,或許終將不夠久。我在這個城市裏動蕩流離,遷徙的次數足夠多了,我不敢想象這樣的日子還將持續到什麼時候。

夜晚很深的時候,我終於有時間久久地站在這裏了,紛亂的思緒卻無法收攏。日子過於忙亂,我覺得自己的心已經開始鏽蝕,然而我還沒有到老的地步呢。出租車像一條爬蟲,在夜的腸胃裏蠕動,我從三層樓這麼高的地方望下去,幾乎可以看到車裏坐著什麼人,甚至在燈光一錯的刹那,還能夠捕捉到他們臉上的表情。

夏季的夜晚,可以匆匆地走失無數人。站在這裏看去,許多人與事情都沒有停留。就像我剛剛下班回來的路途上所看見的一對鄉下夫婦,他們露宿在午夜將至的街頭,微風掠過他們的臉龐,他們舒適的睡姿如同在家中無異,然而他們從此遠離的村莊,已經成了難以返回的故土。

在白晝,我還遇到類似的沉睡,是從午後兩點到四點這個時段。我到這個城市的南邊辦事,就從樓下這條巷子的一段石階前往返,一個臉朝牆麵睡著的男子一直未醒,並且從始至終,似乎連動都沒有動一下。他的身後,是一條可以並行兩輛轎車的狹窄的城市馬路。偶爾有一輛貨車轟隆隆地經過,樹木的枝條被拖住了往前一拽,然後一股大力將葉子扯斷好些,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如果長時間在忙碌,我常常看不清歲月。是一種慣性在催促著自己前行。身在物外,非但記不起了許多固有的生活需求,更將曾經做過的事情忘個精光。隻有當事情告一段落,我才能夠定下心來,看看自己置身的這段生活。

有一個午後,陽光變得那麼明亮。藍天白雲就在頭頂,似乎並不很遠。穿堂的風從屋子裏經過,把放在書桌上的稿紙一頁頁吹落。還有報紙和雜誌,上麵發表了我的幾首詩。我想起自己在深夜裏的寫作,仿佛已是遠年的光景,它們與現在的一切並無關聯。有一些時候,我需要用很長的時間來回憶,才能夠讓最近幾個月的光陰重新在我的眼前變得清晰。

已經從我們的生命裏逝去的那些日子,將從另外一個角度組成我們新的生命。對此我總是深信不疑。從現在我所住的這個小區出發,向西南方向行不多遠,便是這座城市最大的廣場。我在那裏輾轉多次,對於它的感覺,也類似於對自己命運的理解一般。它或許便是我生命的一個中轉甚至支點。

我在這廣場附近的一個單位裏上班,大約是三年前的事。那段經曆到後來變得無比重要,迄今我都一次次地借故跑到那裏去,看看曾經熟識的人。許多同事早已離開了,現在仍舊在職的員工,我多半不認識。然而,在那裏,我曾經做過的許多事情一直延續到今日;我生命中最為貧病的一段時光,也是在那裏度過的。當然,我生命中最大的轉折,正是從那種懵懂的生活中生發的。

我總是在事後多年,才可以想象到當初的場景。似乎是,連續數月的欠薪,使所有人的信心丟失了;對於我,這種想象甚至形成了生活中的一個頂點,我無可選擇,且不加回避,其間種種曲折,如今想來,已經宛若浮雲。我的同事們,後來都風流雲散了,多數都不知所蹤,極少的幾個,居然成了今天的新同事。

但這些陳年舊事,同這條巷子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說我們的思想有一個巨大的回流,那盤旋的部分或許會與此相對應。可事實上,除非我們什麼都不去做,否則任何可能性都難以被排除。因為即使從那段生活開始算起,至今也已經形成了多少空白,何況我們的生活遠遠不止這三年呢。此前此後,都有多少光陰是這種生活的發端或者延伸的部分。

就是我來到這裏,似乎都有許多軌跡難尋。所以,對於一個人生命的記述,我覺得完全不可憑信。我大多時日其實連回味的空閑都不曾有,好在每天上下班,能夠看到這城市裏的人群。在許多類同的小巷裏穿行時,我慶幸自己與人間這最本源的生活沒有絲毫疏離。

許多感覺,都是在觀察他人的生活中得以強化的。我每天經過的巷子口上,有賣水果、雞蛋、糧油、蔬菜的,還有賣烙餅、麵皮、灌腸、涼粉的,有理發鋪子和小超市,甚至還有一個性保健商店。黃昏的時候,我路過的好幾個鋪子前,都擺著一張桌子,四五個人圍坐著在打撲克牌。這個場景絲毫都不稀奇,然而我有時想起,覺得生活裏如此平緩的部分已經越來越少了,我不由得總會對那牌桌多打量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