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巷子是條曲巷,從巷子口到我所居住的小區,大概有三四百米,回來時一路下坡,我常常會碰到一些年齡大約在二十歲上下的小夥子騎車帶著他們的女友疾馳而過,因為路況本不太好,為防止碰撞,我會放慢速度,如此,就有機會看看行將過去的那一對對男女。
他們,有的看起來尚且像在高中或者大學裏就讀,男的個子高大,大腿尤其粗壯,女的通常戴眼鏡,表情單純樸素,肩背上挎書包,雙手伸向男子的腰部,這樣一種親昵的動作做出來相當自然。有時,會有大車從對麵過來,這就免不了會有一個急速的錯車,男子把車把一拐,動作優美自然,女的就勢向前依偎,神態輕鬆自如。我有好幾次看到這一幕,就單腿支地停下車來,一直扭頭看他們遠去。
當然,更多的時候是一些異鄉來的打工青年在這裏穿行。我熟悉他們,如同熟悉我的兄弟姐妹。我也一直相信自己身上有著與他們太多的相似性。我們在互相對望的瞬間可以證明這一點。我看得到他們過分親昵的表情中隱藏不住的興奮。
那男子多半瘦弱,這一點不像城裏人,因為有許多打工生活的烙印。而且許多人的神情酷肖。他們雖然不再是拘謹的,但總不至於張揚,而且給人的感覺也不流暢,大抵是生活在別人的城市裏的緣故。女的則多數健壯,說不上來什麼緣故。她們的身上穿著在飯店裏或者超市裏的工作服,手裏抓著手機或者端著一個飯缸。有許多回,我都希望自己能停頓下來,同他們聊幾句鄉下的事情。
但是,我總是沒有做到,而且一旦產生這樣的念頭,就覺得自己矯情。他們歪歪扭扭地越過去了,那身形同我的弟弟妹妹是相似的。有多少時候,我想起自己在這個城市裏的種種,大約也會受到弟弟妹妹的同情呢。他們居住在家鄉,也各自成家立業了。對於他們的生活,我從來未曾幫得上多少。
然而對於自己的生活,我總還是有一些自足的地方。就是這紛紛擾擾的街頭,我也是喜歡的。這不像是在更遙遠的地方,我的心始終是懸著的,在這裏,我安定地騎著車子,晃晃悠悠地出去買菜、購書,有閑暇的時候,還會到大超市裏逛一逛。兒子回來的時候,每逢下午六七點鍾光景,我會和妻子抱著他下樓,我相信兒子熟悉這裏的一切更甚於我。我知道這裏的人與事情,都會在他的生命中紮根。
盡管他還小呢,離懂事的年齡尚且有好幾年。五六個月大的兒子,當我們抱他下來的時候,他做出四處逡巡的樣子。他壯實的小身體在我的懷抱中動來動去,他太好奇了,即使我與他搭腔,他都不會像在家中那樣對我的話語立刻做出反應。他的注意力在別處呢。
在這條巷子裏,我慢慢地留下生活的痕跡。我往返的次數累計起來,會漸漸地超越自己的部分想象。我生活中的每一次動蕩,都已經在我的記憶中留下痕跡。然而我始終認為,這並不是一些必須的經曆,如同我們上一輩人所遭遇的磨難一般,我們在屬於各自的時代裏走了許多不得已的彎路。如果有可能,我們都希望自己能夠站在更高的起點上。
直至今天,我們都有一些自視非輕的成分。就像我們已經看到或者感覺到的那樣,在我們的父輩中,有許多未完成的人生,然而我們不希望類似的情形再出現在自己的身上。但這些問題像一種重荷,已經越來越重地壓迫著我們的肩頭。
在這條巷子裏,有著比我以往所觀察到的更加親切的人生。四月下旬的一天,當我第一次從這裏走過的時候,路邊的樹木已經一片蔥蘢,可是,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我沒有特別留意到它們是怎麼一點點地融入到這個夏季的。我隻是注意到每天中午,總會有幾輛平板車停靠在樓底的樹蔭下,袒胸露背的男子簡單地吃過午飯後,就在收來的一堆書報廢紙中小憩。有一天,我居然在他們的交談中聽到了一縷鄉音。
我或許在這裏還將看到新的風景。但是,目前與我近在咫尺的就是這些人了。他們每天上午八點左右開始從樓下的小巷裏走過,直到黃昏時候隱匿無蹤。周而複始。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的他們的蹤跡已經被我銘記,但除了可以辨別鄉音的幾位,他們中的多數人來自哪裏,我並不清楚。
我清楚的隻是,日升日落,晝出夜伏,他們已經與這裏的一切融合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