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舊雜誌(1 / 1)

許多打開的書頁上都有字跡,那是我在五年前、六年前,或者七年前所寫。當我重新審視它們時,有一些舊事舊人浮現上來,仿佛我不曾走過了這麼多年,而這段路途也足以構成更大的人生;但更多的情況則是,我完全不知道這些字是我寫下來的,而我又為什麼保存了這樣的記錄,像挽留時光的罪證一般。如果我更加能夠明晰今天的處境,我大概不會做這些事。但其實這一切都是今天的妄言,將話倒回去說,是我不會直接避開昨天而至如今,畢竟,路途是一步步走過來的。同樣可將事情做更深的設想,譬如說,從此刻直到明天所應有的一切起點也都係在今天的某處,所有的過程都省略不掉。所以,我們的人生,是如此廣大和複雜,隻有事後寫作,大概還可以簡約。可終歸連我們寫作都變得神秘了,這中間種種,我們又多半預料不到。

那時候,我打開了一九八九年出版的幾本雜誌,在上麵發現了後來才逐漸熟悉起來的幾個人的名字。而在現實時空裏的一九八九年,我十一歲,還沒有學會買雜誌,沒有學會讀小說。閱讀,在鄉下幼小的我看來,帶有某種離奇的神性。所以,這些雜誌,也是後來我在舊書攤上淘來的。它們的舊,是在骨子裏。紙張泛黃了,字跡,或者也是模糊的。我在閱讀中有一種對舊時光的觸摸的味道。所有這些人這些標題這些章節這些詞語這些字,都已經在遙遠的上個世紀。如果說有一部分曆史可以讓人一見如故的話,這就是了。因為我是穿越了差不多近十年的光陰才抵達到這裏的。譬如說,某幾個人,我後來也拜會了,且成為了忘年的朋友。某些人,其實隻是比我稍稍年長幾歲,但他們代表了上一個年代。我在彼此的交往中隱藏了秘密,在我的心裏,還有一些東西,像柔軟的情愫一般,是觸碰不得的。

但書籍確實是老舊了,初看之下,會覺得作為廢棄物扔掉或許更為合適。因為對於雜誌的詆毀,在許多年前,已經有過,現在我是不敢多說了。可是我的文學的營養又從這裏獲得,所以,在多年之後的今天,看到了雜誌封麵上厚厚的蒙塵,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思也變得重起來。我從書架上抽取的這些書,就像我曾經居住了多少年的這間舊屋子一般。而這個舊書架,又是大前年的春節,我和父親到鎮子上的二手市場裏買來。我們鄉下的家,對於我,差不多隻是一個過渡性的客棧了,我無法為我的存書建設一個優良的環境,而且看來也沒有這樣的必要了。至於我為什麼會走到了今天,也是我在所有後來的日子裏苦思冥想而不得解的一個難題。

而在這些舊書所代表的那一部分光陰中,卻沙裏淘金似的藏匿了多少影響我後來寫作的人與事啊。現在我能夠說得上來的一些人的名字,甚至在某幾年裏,被尚且幼稚而初學的我所摹仿的一部分作品,就是那麼不動聲色地埋伏在雜誌裏,它們像蠕動的蚯蚓一般,有著對泥土和時間的雙重的親近感。它們的核心的質地沒有被磨損,這一點,似乎和歲月相同。而與這些歲月相對應的,又是什麼呢?在購買這些舊雜誌的那幾年裏,我仍舊居留在我的小縣城裏。這個家鄉城市的小,至今亦然。我在離開她多少年後還會不時地返回去,在街道上隨處走走,有時就覺得她對於我的包容和挽留,有時卻覺得這一切又都是假的。或者,我還經常會碰到熟悉的人呢!他們打招呼時和我在時並無什麼不同,像我吃罷飯從市政府旁邊的巷子裏出來,而頭頂斜陽漫山,是從遠處來的,又似乎是,就從我身邊的日子裏來;這種感覺,也許與我離開的年月不會成比例。可在我內心積累的風暴中,那些日子,卻再也不會重臨了。

大概是到了購買舊雜誌之後三年,我方才見到了後來被我尊稱為師友的那幾個人。在此之後,我們交往日深,那先前因為作品帶來的神秘感盡數消除掉,但我因為瑣事繁忙,再也沒有仔細閱讀過雜誌上的片言隻字。而且那雜誌仿佛已經完全無影蹤了。我隻是偶爾會想起淘舊書的光景。有鑒於此,我才能夠在大街上漫漫行走的一群人中辨別出某一個曾經設攤賣書的小夥子。我不曾問過他,到底從哪裏搜檢來的這一類文學書?他也不會有這樣的記憶,因為事隔多年,他的麵相見老,有三十大幾了吧。而我的能夠辨別出他就是某某,或許隻是記憶出錯,或許也就是真的罷了。這和我對於雜誌上所保留的字跡的失憶類同,他和我一樣,也曾經做過一個時期的文學夢,也曾經四處飄零,到了最近一兩年,才漸漸塵埃落定,居住在某處罷了。他還與我說,他還能約略認出我是買過他書的某某人,前好些年裏,就在這裏出沒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