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暗部(1 / 2)

理發鋪

沉重的暮色降下來,轉眼把整個城市都覆蓋了。從這條班駁陳舊的老街上經過,沿途可以看到亮著燈火的理發鋪裏人影稀疏,給人一種生意慘淡的直觀感受。奇怪的是,理發店裏射出的光線是粉紅色的,給人一種曖昧的聯想。似乎很少有人在理發鋪門前駐留過久,但過上一段時間,鋪子裏的人會到外麵來透一口氣。男的女的年齡都算不得大,二十郎當歲。男的精瘦,高個,留長發,都快披到肩頭了,女的塗抹很重的口紅,猛一看,像是鄉下人進城上戲台,嬉戲中用了過多的顏料,但卻絲毫沒有知曉。偶爾有人穿行馬路,走過來了,離理發鋪的門口很近,看見了,吃一驚,隨即步履匆匆地離開。女的笑了笑,從男的口袋裏往出掏香煙,然後是打火機,然後還要人為她點上。男的就俯低了身子,為她點煙。女的抽起煙來動作嫻熟,顯然不是一時興起。看著她吞雲吐霧的樣子,很容易讓人產生懷疑。可是他們在外麵停留的時間又不很久,總是一根煙還抽不盡就進去了。煙頭扔在門前的石階上,也並不踩滅,紅星兒總是閃閃爍爍的,像掉到地上的星顆。最後一次出來,夜間十點半,男的雙手抱在胸口前,斜斜地靠在鋪子前的一棵樹上,身子一動不動,像是準備道別了似的。女的也一動不動,站在不遠處,看不清女子臉部的表情,但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她口齒清晰地說“滾”,然後就一轉身,回去了。男的轉身,對注視者的目光視若無睹,他終於一點點地離開了。高高大大的身影在夜色中一晃一晃的,像是移動著的一棵樹。

不久之後,這棵樹再度移動著來了,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正午。這一次看得鮮明,男的不僅精瘦,而且帥氣,隻是看人時隻用左眼,右眼微閉。屬於白璧微瑕,但不至於讓人反感。之所以記得如此鮮明,是因為我剛剛在前一日從市中心搬到臨近的樓裏,五號樓,五層。站在樓上時恰好可以俯視樓下的舊街。那理發鋪就局促地長在街道邊,狹小鄙陋,與夜裏的景致完全不搭邊。大概是沒有粉紅色光線的緣故,過路人走到近前,可以無所顧忌地逗留。在它窗沿下的石凳上歇腳,咳嗽,吐痰,一點兒客氣都沒有。有一些日子,屋子裏白晝時竟然拉上窗簾,仿佛是,女的把自己封閉了,或者是她離開理發鋪外出。這就更增加不太熟識的人的懷疑,可以理解為她是在經營夜間的生意。話說回來了,在那精瘦男子來的這一日,女的把理發用的毛巾什麼的都洗淨了,就在鋪子前的兩棵樹上係了一根繩子,並在不到十分鍾的時間裏就搭滿了。那男子低著頭往裏走,在走到繩子前時彎下身子,低了一下頭,過去了。我站在五樓的陽台上一直看著他進門,像一個窺視者似的,為了避免陰暗心理的泛濫,在他進門以後我轉身進了屋。兩分鍾後再度站到陽台上時看見他們已經在理發鋪裏忙碌開了,臨窗的煤氣灶上擱了灶具,像是要做飯了。男的竟然和麵,女的在擇菜,這種場景簡直與一個溫馨的小家庭無異。這段時間裏沒有顧客上門,仿佛約好了不來打擾他們似的。我低頭看幾眼書,然後往下麵看幾眼。沒有什麼異常發生。但通過反複多次的觀察,覺得那男的可能是個搞藝術的男青年,或者是一個正在就讀的大學生。這個結論轉瞬間把我淹沒了。直到那男的離開,我都沒有從這種猜測中撤退出來。

很久後的一天夜裏,十點鍾剛過,我從外麵回來,想著去理一下發,但看見理發店已經關門了,裏麵的燈卻亮著。有幾個男子坐在石凳上打牌,動作的幅度很大,不時地有人把手抬起來,在空中繞一個弧度,把牌使勁地往石凳上一甩。他們談論股票、單位裏的小破事,還說起新來的小妞,這是習見的話題,我沒有覺得怪異。但在我徘徊不定的片刻,有一個人抬頭看了我一眼,帶著一種奇怪的神色。我盯著他看,覺得他的麵孔似曾相識,但一下子又想不起來了。門卻突然開了,女理發師探出一隻腳,站在了門前的石階上,問我,要理發嗎?好像已經卸過妝了,看起來麵容慘淡。我猶豫著說,是。她打開門,說進來吧。那剛才看我一眼的男子突然喊了一聲,紅桃,你們交牌吧!然後,他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來,精神頭十足的樣子。我想起來了,他就是那被我觀察過的男子。隻是,不再可以形容為精瘦了,因為已經明顯發胖了,也不再左眼看人,而是雙目炯炯,盯得人心裏發毛。他抬腳進理發鋪的門,朝三缺一的牌局說,不玩了,生意來了。女的已經站在屋子裏,反手把門一摔,說,與你無關,出去!那男子的腳好像被門磕了一下,他大喊了起來,你要做什麼?他媽的,你想搞死我嗎?我尷尬地站著,有些意外地看著兩人爭論。打牌的人都站了起來,說,散了散了。路旁還有寥落的行人,都側目向這邊顧盼。我突然被一個女人看了一眼,刹那間,好像成了第三者似的。一輛拉著重物的大卡車從街麵上駛過,這條舊街上馬上灰塵湧動,帶著濃重的土味。我帶著一個窺視者的不良心理離開,額頭上滲出細汗。車輛經過後,街道已經疲憊不堪了。我突然湧上了人在異鄉的孤單和虛幻感,它們滲入了我的每一寸肌膚。

理發師

理發師姓劉,我馬上就知道了。我知道的事情還有:她曾經漂泊到青島、北京,最後才在這個城市居留下來。但這也不是她最終的目的地。她的目的地在哪裏?我想,應該是某一個強壯男子的臂膀吧?我想起來那個男子。自從那次吵架之後,他已經連續好幾個月沒有來了。我曾經試圖問過他們的關係,都被她支吾著搪塞過去了,當然她隻是不願意得罪顧客而已。我也談不上有多好奇。她大多時候給自己上濃妝,似乎積習難改。偶爾有一天,大概是起得太早,我從街道上經過,看見她去買菜,隻塗著淡淡的口紅,眼睛是正常而素淨的,就有意多看她一眼。她的麵孔疏朗而大方,但不秀氣。這是在想象中的,我覺得比妖豔要好一些。常常有人與她攀談,甚至漸漸地有人有事無事都跑到她的鋪子裏,權當休憩。有時是白晝,有時就是夜間,一兩個男子,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磨蹭到很晚。突然降臨的深夜,讓人感到不安。她在男子的注視中修理指甲,不說話。在男子的注視中洗臉擦脖子,也不說話。甚至在別的男子的注視中脫去外套,露出飽滿的胸部來。從頭到尾,她都沉默著,不說話。因為夜晚深了,她以自己的寡言做出逐客的樣子來。讓人不解的是,懸掛在牆壁一角的電視機一直開著,音量很大。她洗刷完畢,就聚精會神地看,有時打著一件黑色毛衣,不知道是打給誰的。有一個夜晚,我從外麵經過,看見她拿著毛衣在一個男子的身上比畫,其他的兩三人都坐到沙發上,津津有味地看著一部韓劇。她已經把鋪子裏的大燈關了,擰亮一盞小台燈。我突然發現了,這小燈的光線是粉紅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