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寧靜的加速度(1 / 3)

第一章 出生地

十多年前我在村口告別了他們

當時我的臉上多麼榮耀。後來

許多人看見過我回來,村口的古樹

也記著——

小時候我立誌長大成人後讓父母為我驕傲後來我回村時還想起這些。還想起村外的林蔭道。那時小河裏常常有水……但我並沒有比小村莊變化更快當我拾起一個孩童的玩具,他的神色隱藏了敵意和恐懼,隨之而來的歡喜讓他自己吃驚。因為那種玩具我也會玩——這是一次被我看重的發現。那一天的霍家莊依舊雞鳴狗跳。我在村口偶遇少年時代的戀人……

家鄉

家鄉最讓人眷戀的地方不在於它的一草一木,而在於構成它的一連串事件。無情的時光帶走了歲月,但帶不走記憶。記憶就是往事的代名詞。

在那炊煙升起的地方,家鄉的草木長得正旺,它們都是一季一枯,到秋天的時候,大地上一片蕭瑟。到那時,記憶會長成一片汪洋,讓你不自禁地心痛和憂傷。生命的消隱和時間的蒼茫最能打動人。

春天,家鄉經曆了一冬的封鎖之後終於破土而出。在春天之上,我們看見的家鄉是綠的。那是家鄉的另一種標誌,家鄉不是沙漠,它喜歡的色彩如同命運,具有健康和活潑的意味。而一個離開家鄉的人還能夠獲得怎樣的自豪和傷感?當他以外鄉人的步伐走過別人的城市,那些踏在大路小路上的足音彌漫著匆忙和陌生。他無論怎樣努力都是枉然,因為在遠方,有他的根。

任何一個地方因了人的牽掛都會變得意味深長。在遊子的心中,滿村莊的人都是家鄉的捍衛者和締造者。隻有他,因了另外的使命而遠離故土。

在有風有雨的村子裏,他留下了自己生動的童年和少年的身影。無論走過了多遠,這些影子都纏繞著他。因為已經“在路上”了,隻有家鄉,才使他覺得自己是有出處的,這就如同一篇文章可能會有厲害的來頭,它雖然可以飛,卻也能夠落下來,會在地上走路。家鄉就是一塊墊起他雙腳的土地,當他定下身來的時候,便可以發現,家鄉的炊煙,與別處的稍有不同。因為,它們是貼著他的心和肺升上去的。

居所

一個居所可能包含某一個人對這個世界的全部認知。當他累了、倦了,他回到自己的居所,那個如同港灣一般的地方不僅棲息他的身體,還隱藏他的靈魂,以及他靈魂中的憂傷。他的憂傷如同這個世上每一個人的憂傷,又仿佛與每一個人的憂傷有著天生的差異。因為一直獨居,他不可能獲得他人的秘密,那最深的部分,往往在他們的居所之中。他以自己的經驗去猜度別人,然後寫下屬於他自己的詩句。他的詩句是美的、嫻雅的,也可能是無聊的、漠然的。他明白不是每一個人都喜歡這些,如同明白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喜歡他所喜歡的居所。

歲月的平淡無奇往往可以用居所的經年不變來衡量。因為不喜歡遷移,或者,因為沒有能力把自己連根拔起,他便一直居住在老地方。“這是我家祖傳的房子,好幾百年了,現在,到哪兒才能找到這樣的好屋舍呢?”我相信這些,但並不說明我讚賞他的說法。他的居所已經有了曆史的氣息。他還未降生,便生活在曆史中了。

歲月的每一天都是新的。這隻是一種看法。當我們回首的時候,過去的每一天又變得如此雷同。往日的風雲滄桑讓我們思念和歎息,但一個個居所以它們的平靜容納和接受這一切。

某一天,我走在這個小城的街巷中。許多老房子都正在拆除。那麼多年老的灰塵在空中彌漫。我一個人緩步其間,看到了一些正在搬家的人。他們看到了鄰居家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房子,想著自家的屋舍也逃不脫相同的命運,年老的幾位便不停地歎氣。我覺得他們的任何想法都是真的,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居住了那麼多年,連門前的每一粒石子都熟悉他們雙足的分量,但現在他們要告別了。

為了讓自己撤離得快些,他們盡量不回頭,但回頭是無用的,其實,他們的大半顆心已經被留在那兒了。在那居所消失的地方,有他們今生難忘的許多日子。

樹蔭

許多光被一棵大樹隔在了樹蔭的外麵。樹蔭底下是陰涼的,帶著這個夏季與眾不同的氣息。老人們聚集在樹下,拉著家常,他們手中的折扇使用了十多年甚至更多的時光,早已是古物了。但夏季仍舊照常行進著,或許因了歲月的演變,周圍的事物發生了一些改變,不過這些於他們卻無大的影響。

大樹仿佛一座房屋的外殼,那些虛浮的東西被空氣淹沒和收容。這包括偶爾吹過來的風,偶爾會下的雨。天氣在無風無雨時有一種讓人慵懶和頹唐的感覺。那些散漫的、熱烈得過分的陽光如同從前世飄來,它們才是這個夏季的魂。但一切被大樹遮蔽了,那些在樹蔭中納涼的人們,他們微閉了雙眼,淡漠的月光中容納了幾十年的風雲滄桑。

夜晚來臨的時候,孩子們在大樹底下,悄然睡去。那從白晝裏發源的熱浪被黑暗稀釋,而寂靜如一個人迷路時的恐懼,四處漫溢開來。從未名的區域傳遞來的聲響如此空幻而遙遠,愈加襯托著這夏夜的寧靜。大樹上樹葉子的顫動令人想起鬼狐的傳說,它們都是能夠吸引人的事物。

又一個白天來臨了,經過了晝夜的更替,那一片樹蔭底下又恢複了往日的熱鬧。老人們談論著昨夜一宿的好夢,他們蹣跚的語調中充滿了對夏季的提示。時光如永恒一般漫長和古老了,就連這一片樹蔭,也年年如是。孩子們默不作聲,那是他們難得的機遇。因為有一種氣氛正在醞釀和生發,許多年後,那周圍的草木都感到了它的律動。

幾個老人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他們的目光穿過路邊的高牆和園裏的菜蔬,那是他們望向來世的目光,那麼優雅,充滿了抒情般的詩意。大樹早已往高處直了身子,它眺望的是遠方的禾木,它早已聽清了它的目光在另一個季節的輕聲呼喚。

清水

我經常想起幼年時的流水。那時,村邊有一條小河。河裏的水是季節性的。當枯蕭的寒冷的冬季過去,那清冽的水流會突兀地冒出來。在我的記憶裏,那水有一種沁人心脾的寒意。那是讓人喜歡的,並且充滿幻想和憂鬱的——寒意。天氣漸漸變暖以後,我會把自己的一雙赤腳伸進河裏,感受那種貼心貼肺的清水般的——涼。那種寒意漸漸趨向和緩,但它的質留下來,仍舊有一種讓人懷舊的感傷。

河裏的水帶著舊年的痕跡。仿佛往事在無意中遺落的記憶,它沉浸在歲月潛在的光裏。那麼晶晶亮亮的水流多像神話,有無數夢幻在其中醞釀、孕育和複活。當鄉村中學晚課的鍾聲響起,那些水會猛然地上躍,它們的部分越過河岸的高度,去猜度那鄉村中學裏發生的一切。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天色變得昏黑,那些回不來的水流索性變成夜露,附著在鄉野裏的草葉之上。那夜露有著異乎尋常的清潔——透亮的,冰清玉潔的夜露,那是清水的魂。

大路上走過一個、兩個夜行人。他們是這個季節裏的過客。當他們流浪漢般的腳步停頓下來,有人會聽到河流裏“支楞”一聲、“支楞”一聲湧動的水聲——那是整個季節最為動人的一幕。就像過去的、未來的神話,總會有幾個神奇的明亮的故事來支撐它的構架。

——我又想起了那條河流,茫茫夜空中皎潔的月色之下,河中的水發出清幽的、古樸的涼意。那是最為寧靜的、閃光的情節。小河岸畔村莊裏熟睡的人們夢裏有一條流水,那水從遠古發源,消失在村莊的盡頭。已經再沒有人會為生計發愁了,因為每個年度,都有水流過。孩子們的夢尤其絢麗,對於明天,他們再無任何不安,也再無任何疑問。

第二章 微弱的轉折

心情安定的人都在遠方謀生。院子裏

年老的父母親們正想念著兒女。他們

渾濁的月光中埋藏著陳年舊事。幾十年的農耕歲月……院子裏的梨花兒開了外麵的大路上總是有人走過。麵孔陌生但聲音爽朗。他手中舉著的信件是平常歲月的點綴。他遞過信來……一言不發識字的女人在疼痛中淚眼模糊她在讀信中丟失了接滿水的木桶。她在默誦中保持一種古老的站姿……

天色暗了,她的手邊爬滿了舊時光

外鄉人

往事總是以其奇異的色彩帶動我們的記憶。它們因為已經過去而大麵積地失真。好在我們都已經不太在意這些。大多的時候,流逝是一種加速度,它的飛速運轉導致了我們的手足無措與耳暈目眩。是的,我們常常不知道曆史的真相,就連殘存的記憶,也牽涉到了太多的裝飾和誇張。庸常歲月其實是平淡的,具有一種灰色調的、腐蝕人的力量和特性。

而做一個外鄉人最容易接近的便是回憶。原初離開的時候想要保持一份從容和新穎,但實質上,如果沒有完全徹底的改頭換麵,這一點往往做不到。已經過去的事件輕而易舉地出現在你的生活中。就像一輛馬車在汽車盛行的時代仍然時不時會出現在你的麵前一樣。隻要有浪漫和激情,馬就會奔馳,當馬的野性收斂,它就會忍辱負重地拉起一輛車。一個趕了一輩子馬車的人會對生命保持一份真正的從容和淡泊。因為他在馬車的車轍中看到了人生的軌跡。是的,就如同那深深淺淺的印痕,生命在斷斷續續的旅途中顯示了它的深度和光環。

一個外鄉人難以在某個地方持久地留下他的名字或腳印。他因為急於趕路而顯得步履匆匆。但也並非全是如此。當一個外鄉人完全超越了地域的概念,他會把每個地方當成自己的生命。他的家因為他的流浪而消失。但他卻在人生長旅中獲得了大幸運。一個人能夠永遠以異鄉人的心態去過活,其實是一種意誌力的高度體現。他必須有非凡的自信,否則,他可能在背井離鄉的孤獨中變得瘋狂。

在我居住的小城,每天都有背著行李闖蕩天下的人走過。他們具有野獸一般靈敏的嗅覺和頑強的抵抗力。因為他們是外鄉人。還有的外鄉人幹脆在我們這個小城定居下來。那是在他們走累的時候。某一個黃昏,他們操著吳儂軟語同你交談。但他們的語言顯然經過了處理。因為要讓我們聽懂,他們不免在山清水秀中加入了一絲風沙灰塵。北方高原以其高傲的胸膛接納了他們。但誰都不知,他們會在這兒呆多久。果然,不多一段日子,他們不見了。並且帶走了幾個想要闖世界的人。

我弟弟去了徐州。他離開家鄉,成了一個流浪在外的人。但他沒有同我敘述過做一個外鄉人的感覺。他在電話裏同我用家鄉方言交談,使我覺得他就在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