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昭覺途中(1 / 3)

別離了西昌

一住十三天。心如火急的我們,卒於八月四號早晨,告別西昌城,起程東進。初到此處,巴不得馬上就離開。要走的時候,卻又有點舍不得這美麗的城市。兩星期來,西昌各界所給予的招待與同情,太使我們感動了。朋友們告訴我,本團此次來昌,竟令整個西昌轟動起來。對於冒險重入涼山考察,他們懷著一種熱烈的期望。在我們一方麵,這種同情與關切,使我們愈加感覺自己責任重大,不得不加倍努力。所以一麵留戀,一麵仍然急於要啟程東去,進行考察工作。

動身以前,一位朋友,送給我們一隻“猴瓢”。這件東西就是一隻猴子的腦蓋骨。夷區地方,行人皆飲生水。本地人傳說,試驗山上的溪水,是否有毒,其法係用猴瓢取水。凡是有毒的水,必使猴瓢變成黑色。沒有毒的,便不令瓢變色。因此對於入夷區的人們,此物仍係一種無價之寶。實在此事完全是一種迷信。後來我們在涼山中試過,所有的水,均不使猴瓢變色。不過即此一端,可見西昌人民對我們的關切。自己雖不迷信,對於這番盛情,我們卻是非常感激。

宛昌河一位劉姓黑夷,現為三民主義青年團團員。家在該處,係一大族。在西昌他約我們到宛昌河去。到該處後,負責派人,一站一站地送到昭覺。宛昌河並非位在去昭覺的大路上,而是在旁邊一點。其地距西昌城約兩站路。自玄參壩分路向北去,一天即達。夷人不慣於漢人城市生活,不肯上城相會,隻允在宛昌河迎候。費了好些事,最後我們雇要挑子,挑行李,送到宛昌河。說定勞力代價,每名挑子,每日二十元,不供夥食。我們各人的行李,簡單達於極點。可是所帶鹽布,重量不輕。連王主任一共十二人,十位挑夫,方才勉強將行李貨色,一齊挑下。

此次旅途中,雨似乎特別和我們有緣。每逢從一處地方啟程,往往會有大雨替我們送行。離開會理的那天,碰著狂雨淋得狼狽不堪。離開西昌的前一晚,徹夜大雨下個不停。一直到第二天很晏的時候,方始轉小。這樣使我們第一天動身,就弄遲了。

本來預備二號一定要動身的。邀我們去宛昌河的夷人劉某,為此事替我們“打木刻”(夷人裏麵一種卜卦的方法),結果說是二號動身不吉利,必需四號才好。對於此等迷信,我們當然不過一笑置之。雖則知道他迷信,當麵不便辯駁,心裏打算,是無論如何要在二號啟程。不料雇挑子雇馬,始終弄不好。一號晚上,我又大發瘧疾,睡了一整天,不能起床。後來終於到四號方始走成。夷人對此,一定以為他所占的卦,十分靈驗。事情有時候真會這樣湊巧。

大墳堆

離開西昌城,已經是上午十點鍾。雨總算是停了。出城南門,走過東南河上的木橋,左折循大路向正東去。這條路平常天晴時很好走。雨後土路濕滑泥濘不堪,許多段大有“寸步維艱”的感想。到西昌的那天,碰到這樣的路,弄得狼狽不堪。不料離開西昌的一天,又是如此。我們十幾個人,連同挑夫,一共二十餘位,一個個赤腳草鞋,踏著異常泥滑的路往前溜,慢得幾乎和烏龜一般,以每點鍾不過五裏的速度,向前緩緩推進。

十點半到大墳堆,距西昌七華裏。此處是一座村莊。村中路旁有一座大塚。其前一塊石碑上,刻有“古大墳堆”四字。大約此處以前必有一段悲慘的故事,可惜現在早已失傳了。雷孝實先生夫婦,寓居在此。今天知道我們要過此處,特來送行。在路旁鄭保長所開小店裏,他與我們把酒話別。我說,這真是“十裏長亭”。

在大墳堆停留一點鍾。喝了不少的酒,吃了好幾碗米粉,一個個醉醺醺地,我們在十一點半鍾,方又告訴雷先生,動身前進。出村涉過一道淺河,地麵漸趨荒涼,路卻比較幹燥,不若以前那樣難走。此時路線,仍係續向正東行,穿邛海邊的西昌田壩前進。自西昌東行入夷區。本來第一天應宿玄參壩。動身太晚,眼看已無希望,我們隻好悠悠地走,決定當天即宿大興場。

川心堡

在大墳堆前麵五裏,到達川心堡。這是一座頗大的村莊,距西昌城實約十二華裏(俗稱十五裏)。村中有淺溪一道,橫流穿村,其上架有木橋。王主任先動身,早到此處。宛昌河夷人代表十餘人,來此歡迎我們。此時已是下午一點鍾,挑夫們未吃午餐,餓了停下打尖。我們略停以後,先向前進。

川心堡以後,直到烏角,途中一切溪河,除一兩處外,不複搭橋。剛離此村不遠,隨即先後“叉水”走過兩道河水。兩河彼此相距約一裏,水均泥渾而流急。過第二道河後。前行一裏左右,平壩漸完,路緩上趨,方向略帶東南。又約兩裏,趨上砂岩山,一部陡上。兩裏到一坳口,路改平坦,旋改微下。一路自西昌來,路右(南)一直遙循邛海行。隔岸望見瀘山,湖光山色,風景殊美。惟左邊所見腳山,完全是光禿禿的紅土,連一棵樹也沒有,未免有煞風景。自坳口起,在矮山頂地帶行約兩裏半,路突向左折(此處距川心堡約九華裏半),改朝東北方向走,邛海可不複見。此時路勢又複緩上。半裏餘另過一處坳口。自此前行,循山間路陡下。裏餘過一小澗,下趨較緩。半裏涉過一道頗大的泥水河。前去路複泥滑難行,大體平坦。裏半左右,改循石級上坡,路左旋走過一座小村。又半裏餘,到達大興場停宿。將到的一段,太陽忽然露麵。原來陰冷的天氣,至此陡轉和暖。走到街上,太陽已斜,時間是下午三點二十分了。

大興場

大興場是西昌以東漢夷交界的一座村莊,夷漢交易的中心。其處距川心堡約十五華裏,西昌約二十七華裏(俗稱三十裏)。自西昌來,到此算半站路。街上住戶,全是漢人。夷人自東邊來,到此趕街,多半當天回去。偶爾有些夷胞,天晚就宿在街上,倒也相安無事。本地人說,民國八年,涼山大舉叛亂的時候,此村曾被夷人攻入,洗劫一空,漢民被殺者達數千人。這種不快的回憶,目下在一般居民心中,業已漸漸地淡去。在本街上,漢、夷兩族,處得很好,彼此能互相了解敬重。此等情形,在邊地殊屬難得。兩族交界的地方,彼此如此和善相處,尤屬罕見。大約雙方能以無隔閡地通話,乃是建立這種完美情形的基礎。此處街上漢人,類皆能說一口很好的倮夷話。來此趕街的夷人,大都漢話也說得不錯。因此彼此之間,這兩族的人,能以兩種不同的言語,暢談一切。這樣一來,無怪他們能以感情融洽了。住在西昌的老百姓,對夷人恐懼已極,提及涼山就頭痛。和他們說去昭覺,大多數人以為那比登天還難。大興場距離西昌,雖則不到三十裏,空氣卻完全不同。此間的人,覺得到昭覺去,不算一回事。旅途當中所經過的許多地方,我們對大興場印象特別好。此處街上做生意的,特別客氣。對夷人好,對漢人也好。對於我們這些從外麵來的人,不但毫不欺生,而且非常克己,這真難得。我們到此,在街上一家飯館吃晚飯。老板娘招呼得很周到,飯錢隻算八角錢一客,比當時西昌市價低得多。自己買菜交給她煮,五塊錢就吃了一大桌菜。肉和蔬菜,兩俱不少。試進夷區的第一天,總算是沒有受到罪。本地人自製的豆瓣醬,尤其鮮美,隻恨無法帶走。西昌板鴨,向來有名,此處亦產鴨子。可惜時值夏季,鴨未長肥,不能製板鴨。連我們想買一隻鴨子煨著吃,亦未成功。他們的打算,鴨子養肥,冬天用來製板鴨,獲利較豐。此刻在瘦時賣去,未免太不合算了。

大興場位在西昌城正東,螺髻山脈的腳山上。從瀘山技專隔湖瞻望,此村仿佛在對岸近處光山的半腰挺出。到此才知村近山腳。往東上山去,山高得很。村子不算小。正街為一條土路。由西向東展出。全長約計三四百米,中作三折。繞村築有土牆,並有碉堡三座,這是昔日防夷的遺跡。來到此村,正逢趕街,真是巧極。下午街尚未散,得窺全豹。街上所賣東西,食品占去主要成分。蔬菜攤、麵攤等,到處皆是。特備夷人用的窄幅粗布,以及他們所需要的鹽巴、針線等等,亦有多處出賣。此間買賣,顯然大部是將就夷人胃口。街上設有一個郵政信櫃。住戶大都是農夫。商品方麵,隻有一兩家雜貨店,賣漢人所要的各種普通東西。

正街以外,此村還有兩三條旁街。其中一條盡底的地方,是武聖宮所在地。此處乃是全街唯一的公共建築。聯保辦公處(“西昌縣第一區第五聯保辦公處”)及小學(“大興場初級小學校”),皆借設此廟中。小學課堂,隻有一間,即設正殿對麵的大戲台上。到此小學已放學,我們得到許可,便在那戲台上席地而臥,度此一宵。究竟漢人地方不差。在此睡得雖擠,倒還舒服。以後再向涼山前進,這種福便享不到了。睡後半夜一批夷人來到,亦宿此處。他們是屯委會征來受訓的夷人,睡在大殿左廡樓上。黑夜大家看不見,不覺得怎樣。第二天一早醒來,那些睡覺素來不要鋪蓋的夷人,一共二十多位,在樓上或坐或臥,成排地爭以好奇的眼光,投向我們。

聯保辦公處,設在正殿。該處關帝和關平周倉的偶像,並未移去。在這種環境下判案,頗屬饒有劇味。聯保主任,口才極好。我們到時,正值有兩位鄉民,因事爭執,投訴到他那裏。許多老百姓,圍著一張辦公的長桌子坐下,雙方辯論,不下三小時之久。最後始由聯保主任宣判了事。

由西昌隨我們來的挑子,走得意外地慢。從川心堡到大興場,十五裏路,走了不下四點鍾,弄得傍晚,眼望欲穿時才到。我們幾乎以為他們將行李拐走了。一看這樣不行,我們隻好臨時將他們解雇,托大興場聯保主任,另雇一批挑夫,說定每人一天工價十元。趕路去昭覺,夥食須由我們管。去宛昌河之議,由此作罷。一路由川心堡伴我們來的十幾位黑夷,也打發回去。

夷語第一課

晚上在大興場街上坐茶館,碰見一位毛姓的黑夷,談到相當投機,我們向他請教夷話,學了一些普通的字和常用語句。這點初步知識,對於以後涼山旅行,幫助不少。倮夷亦有文字,亦作方形,大抵由象形而來,略似中國篆書。其造字原則,大體與漢文及埃及文相仿佛。寫下時各字橫行,自右自左,與英文正係相反,與漢文以前通行之自上至下亦有異。尤其可以注意之點,是其字形雖係每字單獨成一單位,非用字母拚音,與漢文相同;讀音時則許多字並非單音,而係複音,每個具有兩個或更多的音節。後一點與漢文大有區別。其發音頗為複雜,若幹音不能用英文字拚出,而需兼采法文與俄文的音。各字讀法,音節亦有輕重,但重音讀得並不太重(此點與藏文相反),且多係在最後一個音節上,與法文相仿佛。但對此點,亦有例外。少數的字,重音係在前麵幾個音節上。另外還有一種特點,是夷語當中,常用雙字音(兩個音擺在一個母音前麵)。隨便舉幾個例子,將夷語用拉丁字母拚出,可見一斑。夷語牛叫1ebo,馬叫mba,“喂”叫tzag,“一”叫tzma,“三”叫soma,“平坦走”稱Iavuga,“服從”或“領袖”domo,“二十九歲”稱nitzigoko。大都每個夷字,以雙音(兩個音節的)為多。有些簡單的字,則係單音。

倮夷文字,實在隻有“筆摩”識得。有字必有其音,有音則不一定有其字。夷字總數,據說一共不過三百左右。許多話隻有音而無字。同時夷人文化低落。好些東西,從未見過,好些觀念,從未有過,後來與漢人接觸,知道這些。便將漢字的音,全盤搬去,未加改造,例如“中央”、“九子槍”等等,他們的話,和漢文毫無區別。

夷文文法倒裝,賓詞在前,動詞在後。因為這樣,學會一點漢話以後,此種習慣,一時無法糾正過來。例如“針一根給我”等,在涼山是常可聽到的。

各處倮夷,語號亦少有區別,尤以對於若幹名詞為然。不過大體說來,各地夷人,大都能夠彼此通話。這點比起若幹漢人居住的區域來,還要高明些。

向夷區進發

大興場一宿,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以後,八點三十五分,我們動身前進。由西昌同來的黑夷劉某,因事滯留此處。恰巧在街上碰見兩位黑夷青年,其中一位是青年團員。他們兩位,便自告奮勇,領我們前去。他們二位,是叔侄關係,卻是姓不相同。侄子為青年團團員,名叫“其喜阿哥”(Jeehi-ago)。弄熟以後,不叫其姓,即稱“阿哥”(ago)。夷人生活艱苦,易於出老。這位雖不過二十九歲的年齡,麵目卻已顯得相當蒼老。他的叔父,名叫“伊紐茲黑”(Inewazhag)。“阿哥”說,他們一家,是濫壩地方的大族。由此到昭覺,沿途都有他們家裏的親戚。所以和他們一起走,一切沒有問題。這位青年,在夷人當中,還算比較活潑的一位。他隨身帶有一隻夷人的口琴(夷話叫做Lingo的)。這種口琴很少,用竹子製成,裏麵有銅片。奏時要一麵輕吹,一麵彈撥。發出的音樂,雖則音調簡單,倒也幽雅。

從大興場前進,路初略帶東南,不久旋改正東,穿田壩前進。稻田以外,此處壩子上,有一小部分為草地。如此約行兩裏,涉過一道急流的小河。前去續循石板路走,兩裏路左走過一座大村,名“石牌坊”。此村距大興場約四華裏不足,居民仍均係漢人。又一裏餘穿過另一座漢人村莊,名“三官廟”,距大興場五華裏。以前大興場一帶,種鴉片煙的很多。此次走過,全未看見,也許被鏟除了。

從三官廟前進,路穿兩條河流間一片丘陵田走,勢向上趨。裏餘又穿過一座村莊,名“蕭公廟”(距大興場約六華裏餘)。在赴昭覺旅途中,這是最後一座純粹由漢人居住的村子。出村下陡坡,即過一很寬的大河,名叫“石嘴子河”,亦稱“蕭公廟河”。據說我們運氣不錯,那天水還算小。不過“叉水”過去,已經夠費事。水深及膝,泥渾狂流。涉的時候,感覺不易站穩。我們空手過去,還不要緊。挑子拿著東西,可就苦了。最後他們所采辦法,是將行李頂在頭上,一件一件地遞過去,如此消耗不下一點鍾。

在河灘略事休息後,十點○五分,從河東岸前進,路改向東北曲折行。兩裏左右,走過“倮街”,距大興場約九華裏不足。此處隻有兩三家人家,仍是漢人,一位名叫楊興盛的,住在此處,在本地頗有小名。自大興場起,沿途各村,均築有碉堡,以資保衛。此處亦非例外。

在倮街前一裏餘,路改陡行上山。自大興場至十華裏,幾乎全部是非常平坦的路。到此地形突變,路陡上坡。此種由暗紅色砂岩及沙頁岩,構成的紅土光山,為涼山途中最大的坡子之一。該山名叫“腰站坡”,乃是目前漢、夷兩族事實上的分界處。山坡上完全沒有人家。漢人地界,止於山腳。夷人住處,則在翻過山頂以後。途中在坡上偶爾看見一兩座漢人的墳墓。此點暗示著從前漢人的勢力,一度達到這些地方。現在此等處所,連上墳的人都沒有了。

我們的隊伍,在上山途中,不久即顯然分成三群。同行的兩位黑夷。雖則那位叔父有點小病,走倒非常快。他們爬山爬慣了,一點不覺費力,我們卻跟得好苦。多數同人,滯留在第二隊,走一段就要歇下一會兒。至於負責押挑子的,陪他們走,掉在後麵,慢到極點,不久影子都看不見。我們在大興場換了力夫,當初以為得意之作,哪知事情並不如此簡單。這些挑夫,身體雖較由西昌雇來的那些要壯健得多,可是大多數仍然煙癮很深,而且許多從來沒有挑過東西,很不習慣,走幾步就得停下來,其中一位老頭子,不挑扁擔而替我們背行李,尤其是特別走不動。押行李走的兩位同人,真是苦透了。

Aza-aiza-bo(夷語“慢慢地走”的意思),同行的兩位黑夷,老是這樣催著我們這群走在前麵的人。自山腳循東北方向,曲折盤上山去,路勢大體陡上。如此計行十一華裏左右,方始爬到山頂坳口。半山的人,西望又見邛海在下。到了山頂,回頭向下望,邛海水麵如鏡,瀘山倒影,映在湖中,極為美麗。此處乃是最後可以望見邛海的地方。再往前走,便和這種小湖永別了。近山頂一段,路較緩平。山上辟有蕎麥及洋芋田。蕎麥頓開美麗的粉紅色花。更上一點,路旁燕麥農田不少。田中見有夷婦,正在工作。在夷區見夷人,此尚係我們生平第一次。

邛海瀘山以外,從腰站坡頂,西望下麵並可看見西昌全景。城西河流,亦曆曆可見。這些種種,引起無限回憶。因為當天還想趕路,在山口停留不久,便又前進。自此路折往北行,緩向下趨。不久即在兩山間緩下,路旁燕麥田不少。略前路右溯一小溪而下。此時田間所種農作物,燕麥、蕎麥以外,並見包穀及黃豆。不過究竟海拔過高,包穀長得不好。半裏涉溪,溪到左邊。又約一裏,下到一條河的河灘。此河由東向西流。河身不寬,可是深而流急,涉過頗為費事,偶一失足,幾摔水中。過河行半裏餘,即到玄參壩停下。

玄參壩

玄參壩在腰站坡山口前麵約兩華裏。由大興場到此,俗稱三十裏(半站路),實則不過二十三華裏。原來計劃,在此打尖,當天加緊趕到倮倮溝住宿。不料先鋒隊走到此處,已是下午一點半鍾。區區二十三裏路,一共在路上費去六點鍾之久。原來很好的晴天,到後不久,忽下大雨,陰冷不堪。在後麵押行李的同人,淋得一身透濕。下午三點半,方始來到。停下一會兒的雨,不久又下起來,天公仿佛故意和我們作對,在這種情形下,想趕倮倮溝,當然是不可能。所以不得不在此處歇下了。

玄參壩已是昭覺縣境,不過昭覺縣政府的命令,事實上不能行到此處,西昌縣也管不著。實際上它是一處黑夷勢力支配的地方,雖則此處也住有兩家漢人,因此可以算作一種漢、夷雜住的處所。按地理上說,腰站坡的大山,便是西昌、昭覺兩縣分界處。同時也是漢、夷兩族的界線。

此處夷人,住在山頂領袖黑夷,叫做“老陸”。漢人居住的地方,略為在低下一點,故意和夷人分開,界限分得相當清楚。他們仍然保存獨立的人格。並不是黑夷的娃子。不過所住房屋,矮小肮髒,達於極點,還趕不上本地娃子住宅那麼寬敞清潔。到此以後,同來的黑夷,知道我們意向,徑直引到一家漢人家裏歇下。住定以後,我們為好奇心所驅使,爬上小坡,參觀夷人所住的區域。他們的住宅,一眼可以看見的,大約有五六家,散布在漢人居處後麵平坦矮山頂上,彼此相隔頗遠。每家住宅,外麵用一道矮矮的土牆圍住。房屋本身,作一種院子形式,計有屋三四幢,一部分用茅草屋頂,一部用雨板頂。因為接近漢人地區的關係,此處夷人,總算相當開化。比起我們後來所見真正的涼山夷區來,玄參壩所居住的娃子住宅,較之那些地方黑夷所住的,還要整潔寬敞得多。但是無論如何,此處夷人的家園,建築形式,與漢人殊有區別。初由西昌到此,驟看這種建築,覺得非常奇特。

山上所住娃子,至少有一家,原來是漢人。但是年深日久,那家的人,對於自己的過去,一起忘記了,甚至連漢話都已經不大會說。這就是漢人被擄去的下場。該家一位老婆子,病得快死,也不知道找藥來醫。他們一種生活習慣,業已完全夷化了。另外一家娃子,大概原來就是夷籍,倒顯得比較快樂些。由他家參觀出來,在前麵一片小坪上停下。不一會兒,十幾位夷人,圍攏來看我們,連黑夷“老陸”,也在裏麵。天雨地上很濕,我們都站著。他們的習慣,休息時候,多半愛蹲下。所以圍住我們,蹲了一圈。此行,未帶翻譯,彼此語言不通。幸虧由大興場來的挑夫當中,有一位名叫呂讚臣的,以前當郵差時,曾經走過涼山,夷話說得很流利,因此一路便叫他權充翻譯。夷人首先問我們,來此是做什麼的。答以我們乃是“漢家色頗”,有公事去涼山考察。呂某翻給我們聽,以後,他們當中,彼此嘰裏咕嚕,說了好些,不知講些什麼。

玄參壩漢人家裏,仍可通用法幣,夷人家則不用。撙節鹽布消耗,乃是我們投宿漢人家裏的一種理由。此處漢人,實在一共計有三家。一家姓賴,一家姓李,一家姓耿,耿家因患麻腳病,前些時候,全家業已死絕。現在剩下來的,隻有賴、李兩家,房屋隔路相對,賴家比較大些,到此後先到該家歇腳,吃飯也請他代辦一切。主人家的女婿張某在此幫忙。從談話中觀察,大約他是由西昌因逃避兵役來此。漢人住處,究竟不同。房屋雖然矮小簡陋,究竟還是漢式結構。不過茅頂以外,亦已兼采雨板頂。賴家在此,除住家外,兼營一種“店子”(旅館兼飯館)的生意。這事對於我們,異常方便。他家裏還養有雞,並且自己磨豆腐。所吃的米,從大興場運來。早晨由大興場來,本來以為當天晚上就要實行過夷人生活,卻不料走到此處,仍然吃到兩頓正式的白米飯。意外得來,感覺特別舒服,人生每每如此。隻是這些漢人,太不講幹淨,家裏蒼蠅多得可怕。比較還是李家幹淨些。所以我們決定宿在他家,讓夷人和挑夫們睡在賴宅。兩家房子,房頂都是漏的。下雨的時候,站在裏麵,雨點到處向頭上淋下來。

旅途中第一次省去午餐,我們走到玄參壩,已經餓得不堪。不久忽下大雨,更是饑寒交迫。主人飯還未熟,饑不擇食,連生洋芋也拿來吃了好些。同來的兩位黑夷妙極。一到此處,看見我們在休息,爬到吊樓上,納頭便睡。既不覺冷,又不覺餓。弄好東西叫他們吃也不吃,上麵漏雨亦不怕。這事我們當時十分驚奇。後來才知夷人平素就不吃午餐,而且出外時常露宿,所以此等事他們毫不以為怪。

午餐、晚餐合並在一起,於下午四點鍾吃下。主人家居然替我們辦了兩樣菜,豆花和辣椒炒菌子。他喂的雞,不肯賣給我們。將十一塊半國幣,向他換來一元半鋼洋,著人到夷人家,買來一隻雞,煨好作明晨早餐,準備一鼓作氣地趕路,我們便於下午六點睡下。

借宿的李家,是一座很小的茅頂房子。裏麵三開間。左右兩間,各有極不牢實的吊樓。該家隻住有一位很聾的老頭子,和一位憔悴的婦人。泥地不夠我們睡。原來兩位主人,是各住一間吊樓的。我們沒辦法,商量要他們讓一間。他們堅執不肯。後來才發現,他們兩人,乃是翁媳關係,自然有所不便,不顧聾子如何反對,我們終把他送到賴家。這樣像沙丁魚一般,十二個人,勉強擠下。

在玄參壩吃還吃得不錯,睡卻睡得很苦。屋子很小,擠得無法翻身。鋪蓋一部分在路上淋濕了。房頂既漏,地上又濕。一夜繼續下著大雨,冷濕之餘,狼狽不堪。最奇怪的,居然大家睡得很熟。第二天一早五點鍾醒來,主婦已將所養的一群雞,從她所睡那間吊樓趕下來飛到我們身上,於是不得不起床了。

倮倮溝途中

飽吃一頓早餐以後,上午七點三十九分,我們自玄參壩啟程。前一晚雖下大雨,早晨卻又是大晴天,令人為之一快。出村略走一小段回頭路,隨即過小溪左折,前去大體向東南行。趨上緩坡,往山頂去,一部陡上,一部則頗平。兩裏略向下趨過一小溪,旋改陡下,半裏過大溪一道,溪底係由整塊石板構成,水由路右作小瀑布狀瀉下。過此溪後路複改陡上,後來一部較緩。如此前行,不久進入山頂地帶。途中四麵張望,山頂地大多辟成蕎麥田。某處見溪水一道,循陡石崖瀉下如練,反映陽光,殊屬美麗。

由玄參壩計向東南行七華裏,到達一處山口。這七裏路,所爬就是玄參壩的後山,所以此處坳口,即稱“玄參壩梁子”。另外一種名稱,是叫“燕麥地丫口”;因為將到丫口一段,平寬的山頂地帶,大部辟成了燕麥田。此刻燕麥尚未成熟,四望一片青苗,看去和普通小麥差不多。自玄參壩到此爬的山,大體係由暗紅色砂岩所構成,間亦雜有同色的泥頁岩。實在說來,此山乃是昨日所爬腰站坡之續。不過這一段路,比起爬上腰站坡,要緩和得多。因需爬上腰站坡的關係,玄參壩的海拔,要比大興場高得多。此處丫口,更要高了。將近山頂一帶,見有白雲懸垂。走到丫口,雲卻已到腳底。

在燕麥地丫口,休息半點鍾。前行路左繞山頂走,有下有上,大勢頗平而微向上趨。沿途山頂地帶,多已辟田。種農作物,以燕麥及蕎麥為主,與過丫口時相同。入後地勢愈高,蕎麥漸少,望去全是一片燕麥。約行五裏左右,燕麥亦少,改穿兩脈緩坡矮峰間一片頗寬的草地前進,路勢極為平坦。此種情景,極似康屬地方關外草原地帶。農業區域,至此一變而為適於畜牧的水草地。小溪一條,流經路側。一部草地,仍然辟成燕麥及蕎麥田。草原上見有夷人放牧。所牧牲畜,馬、牛、豬都有。穿草原平坦行約三裏路複改緩向上趨。又兩裏,停下休息。此處地名“燕麥地”,距“燕麥地丫口”約十華裏。自該處到此,十裏路大體係向東北東行。最初一段,向北成分較多,後來則多向正東。

自“燕麥地”前行,草地旋即穿完,路向上趨較陡。此時展望,四周平緩矮峰上,滿長極小的蠻青杠樹,其中雜以羊角樹、小杜鵑及小鬆樹,乃是一幅典型的康屬高山風景。觀察情形,大約這一帶山上,當初原是很好的森林。被人毀滅以後,久無人管。現在自然環境,又在重新造林。如此仍向東北東行進,計行三裏,過另一座丫口。自此前望,不遠右邊見平地一大片,其上一部分辟田,田中並有一口清水塘,即係“燕窩塘”。自此丫口緩向下趨,穿草地走,半裏不足,路右即走過“燕窩塘”(距“燕麥地”約三華裏半不足)。更前裏半,趨上細樹上坡。又半裏,再過一座山口,由該處路左繞山微下。兩裏餘,改陡下,旋過一道小溪,複改上趨,初陡後緩,兩裏又到一座坳口。此處地名“四二壩子”,距“燕麥地”約九華裏。自地理上說,其處為一座分水嶺,形勢頗為險要。由玄參壩到倮倮溝,途中以此處海拔為最高。坳口略左,設有一座茅草搭的哨棚。倮倮溝的大路保頭馬家黑夷,派有娃子在此守哨。走過的時候,夷籍哨兵揮著一麵劉主席所獎的黃緞黑字獎旗,向我們要哨錢,談話以後,知道他是一位“木家”(Mga)家的夷人。

從“四二壩子”前進,晴天忽已轉陰,並有雨意。在高山上行走,頓然感覺頗冷。一路緩向下趨,又穿草地走。方向初向正北,後又大體東北東。一裏左右,路改陡下,左邊旋溯一溪而下。又一裏,涉過此溪,溪到左邊。再一裏,在草地上停下休息。此處地名“七裏壩”,距“燕麥地”約十二華裏。由玄參壩至此,計程二十九華裏。到此已將正午,一上午又已費去。據後來實測結果,自此前去宿站倮倮溝,尚有十八華裏,我們在草地上坐下休息的時候,附近見有黑夷數人,也正路過此處休息。另外草地上還有牧羊的夷人。略遠處黑夷數輩,結伴循山徑回家去。要是我們單獨來此,看見這許多黑夷,心中難免不有點膽寒。現在有“阿哥”叔侄在一起,心中倒很泰然,反能從容觀察這些夷人的服裝和習俗。此處所見夷人,頭上皆戴有鬥笠。有些就和普通漢人所戴鬥笠一般。另有一種,上麵蒙上黑布,頂上伸出一個圓平的蒙布小頂子。鬥笠以外,一部分夷人,頭上是用黑布纏上包頭。

由七裏壩行,方向仍向東北東,穿草地緩上。約三裏餘,草地走完,路改陡趨上山。由“燕麥地”以前五裏到此。二十裏當中,絕大部分,所經全是一望無際的良好草原,極宜於發展畜牧事業。以前這一帶,據說曾有漢人住過。現則遺跡蕩然無存。目下夷人雖在此一帶,畜有牛、羊、馬、豬,但對此片優美草原,似尚未能充分運用。政府若能對此積極予以發展,牲畜生產,當可大有增加。

上山兩裏,到一坳口。伊素茲黑,在此分手回家。剩下“阿哥”一人,特別為我們犧牲,引到倮倮溝去。自此坳口前行,路向下趨頓陡。此時草地全完,不可複見。所過山地,山上樹木甚多,其中亦有較高大者。想來此處當初必是最茂盛的森林。後來大部被摧殘了,留下的多是小樹。樹木種類不少。以鬆柏科為主。冷杉、雲杉,均頗不少。另外見有普通鐵杉、“雲南鐵杉”、“麗江雲杉”、蠻青杠、小杜鵑、羊角樹等等。一部分杉樹高大成材。入夷區後,沿途所過,全是光山,至此乃略見樹木。根據後來經驗,黃茅埂以西,此處與四塊壩子途中的梭梭梁子,幾乎是路上唯一比較可稱森林的地段。涼山雖然地曠人稀,樹木卻真有點少得可憐。

下山路約行六裏,涉過一溪,路複陡趨上山。一裏餘,複由路左繞山緩下。此時路向南行,但不久複轉向東北東。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半。早飯雖則吃得很飽,到此業已餓得走不動。正巧對麵來了兩位漢人,身上帶有蕎巴做幹糧。我們向他們討點吃,起初很慷慨,後來大家一搶,一下子吃去一半。他們叫苦不迭,趕忙跑了。緩下約兩裏左右,又過一溪。前去改由路右繞山陡下,左溯一河而下。此河即係流經“倮倮溝”村下的拉居河,在此處並不寬。行不遠,即見倮倮溝的村子,在隔河半坡上展出,路亦旋改緩下。溯河下行,共約兩裏餘以後,涉水過此道小河。過河路即上坡,一裏到倮倮溝停下。將到此處一段,沿途路旁常見小竹。遇見夷人數輩,坐道旁以燧石擦“火絨”(一種草,一名“火草”)取火,燃草煙吸之,意態悠閑自在。

倮倮溝

倮倮溝距玄參壩,實約四十七華裏,整整是一站路。俗稱三十裏,實大錯誤。不過這段路比較很平坦,走來甚易。如果地理熟習,趕路來半天趕到,不成問題。隻要行李有辦法,從大興場一天到此,也並不困難。有些健步的甚至可以一天趕九十七裏路,由西昌趕到此處住宿。我們一早從玄參壩來,中午不曾打尖。下午兩點,就到達倮倮溝,總算到得早,挑行李的挑子們,遲了四個半鍾頭。下午六點半方到。

倮夷真愛居山頂。倮倮溝地方,海拔甚高(大約與玄參壩相仿佛),熱天相當冷。但是他們住家的地方,仍要選擇在山坡上。拉居河的河溝,明明在下,正好濱河築屋,他們卻偏不幹。大多數的房子,乃是築在半坡,靠河邊的反而少。附近一帶,拉居河兩岸上坡上,又見辟有燕麥田不少,尤以東坡此村周圍為甚。燕麥以外,其他主要的農作物,即是洋芋。礦物方麵,附近產有白土,夷人拿來代替石灰粉牆。

此處村屋,與別處倮夷村落一般,亦在坡上散布頗開。住戶似乎不少。一眼望去,可見十幾個院子。此處院子,與玄參壩不同,不用土牆四周圍住。而用本地所產細竹,編成篾籬笆作圍。此種習慣,與漢人相差較近。因此驟然一看,不若玄參壩那麼離奇。但是篾籬笆範圍以外,常見有單個的小篾棚,用一張大篾席彎過來,作成兩邊著地的半圓形頂棚。其兩端即任其露空,連泥牆也沒有。裏麵則隻能坐下或者睡倒,站起就伸不起腰來。此等豬狗一般的住所,即是窮苦娃子寄宿的地方。因為逼近漢人區域的關係,此處已可看見上下階層享受的不平等。

倮倮溝主要是馬家黑夷居住的地方。其處領袖黑夷,夷名“馬茲哈”(Marzha),可是說漢話的時候,他願意人家叫他“馬烏哈”。借住黑夷家,多少要有相當介紹方妥。我們此來,有“其喜阿哥”一道,當然不成問題。“阿哥”和馬家,還是親戚,因此和馬烏哈很熟。此處雖然已是完全一座倮夷村莊,中無自由的漢人居住。但是地方究竟逼近漢人地界,一切風俗習慣,都已開始有某種程度的漢化。交易媒介,鹽布以外,法幣和硬幣(銀洋),在此亦可通用。物價以鋼洋為準。當時市價,一件布值三塊鋼洋,鴉片煙一錢售一塊鋼洋。鹽巴則不過四元法幣一斤。鋼洋對法幣的兌換價,在大興場是八元國幣,合一元鋼洋。鴉片為本地出產之一。到此即見拉居河河溝中,種有若幹塊鴉片田。豔麗的紅白兩色罌粟花,正在盛開。好久聽見涼山夷區多鴉片,在此初次看見實在的證據。人們說,夷人自持甚謹。田中種上許多鴉片,專門預備賣給漢人以牟利,自己卻絕對不吃。這句話實在並不確。許多地方,容或是這樣,但是並不是每處都是如此。例如馬烏哈便是一位煙癮頗深的癮君子。

因為地方高寒,本地出產的食糧,隻有燕麥、蕎麥、洋芋和圓根四種東西。春天三四月,可以喝到羊奶,別的時候則不行。至於牛奶的話,那就根本沒有。

我們到倮倮溝很早,太陽不過略偏一點。主婦在篾籬笆外麵,靠籬笆坐著,正在忙於用那夷區特有的小型織布機,坐在地上,用羊毛織成窄條呢子(所謂“毪子”)。這種織布,白色中帶有一條絳紅色的直線,正是黑夷婦女用來作拖地長裙的一種材料。主人馬烏哈,那時坐在籬笆範圍以內,正屋前麵的院子裏,閑著無事,一人沉思,享受那黑夷男子獨有的清福,無所事事地坐著。我們來到,方把他的沉寂打破了。

馬烏哈家裏,房子不小。正房三開間,坐北朝南,裏麵是一種典型的倮式布置。正屋以外,左側有一間豬欄,右角有一間牛欄。馬卻仍然和人住在一起,占去一間正屋的樓下。牛欄之前,靠近篾籬笆大門的那個角上,建有一間娃子住的屋子。這間房子,簡陋異常。茅頂草牆,與牛欄並無區別。在這間屋裏,成天伺候主人的娃子,過那非人的生活。這樣未免太不平等了。替我們挑行李的挑子,主人將其當做娃子階級看待,隻許他們住在此間極其簡陋的娃子房,弄得他們挨凍挨餓,抱怨不迭。

正屋裏麵,主人住在右側一間。該處用篾席作隔牆,隔出兩間房。一間供內眷居住,一間主人用作寢室,躺在裏麵抽大煙。與主人住處相對,左邊一間,樓下用作馬欄。中間照例是灶室、客堂兼飯廳。當中開有火坑,安有三塊鍋莊石,上麵架上一隻三尺直徑的大鐵鍋。火坑四周,鋪有篾席,上麵懸有一隻大木鉤,可以掛籃子。夷人家最大的寶物——鹽巴——普通多半放一點在此處籃子裏,進餐時隨時拿出些,撒在菜裏。左右兩間,均有吊樓,用臨時梯子上下,樓上樓板,係以細竹稀疏編成。跑上去覺得懸極。此等樓上,平時用來堆燃料,有時也存放一部分食物。客人來了,便以之招待貴賓。不過這種招待,我們卻不敢領情。我們的性命太寶貴,不願到上麵去嚐試。晚上大家在火坑旁邊,就泥地或篦席上,攤開地鋪,縱橫睡下。

馬烏哈是本地的“大路保頭”。所謂“大路保頭”,乃是一種前清時代遺留下來的製度,羈縻政策之一。按照此項製度,凡是通商大道,常為夷人出入所經者,即令沿途有勢力的黑夷,負責保障行旅安全,由政府每年給以一定數額的金錢報酬,稱為“保路錢”。得有此等待遇的夷人,由此得到“大路保頭”的稱呼。後來訛傳,有時遂稱他們為某某保長。在此處“保長”二字,當然與漢人地方官職中的保長,頗有區別。涼山黑夷,既係一盤散沙,彼此互不相隸屬;一條大路上,沿途自可有幾位大路保頭,至少一站可有一個。有時甚至一處地方,可有好幾位有勢力的黑夷,同時榮任大路保頭之職。蓋此種羈縻辦法,運用時不嫌其濫,所以如此。雖然如此,馬烏哈乃是倮倮溝唯一的大路保頭。在“四二壩子”守哨的“木家”夷人,便是他所轄娃子,由他派去保路的。據他自己說,本人隻轄有四五家娃子,一共七八十名。另外尚有四名丫頭。除他以外,本村還有好幾家馬姓黑夷,都是他的本家。他們各自轄有一家至幾家娃子不等。馬烏哈夫婦,均係中年人,大約有四十多歲光景。家裏未見有少爺(也許他們結婚後,自己組織小家庭去了),隻有兩位年輕的小姐。烏哈本人,漢話說得非常流利。和我們談話,彼此暢通,無需翻譯,這點頂為難得。然而惟其相當懂得漢人裏麵許多事情,他比一般夷人更要刁猾得多。文化沒有配合教育,隻有把一個人變得更壞。烏哈說,他自己到過西昌。我們看他身上,佩有一隻洋鐵皮製成的徽章,日夜不離。這隻徽章,乃是西昌行轅邊陲調查團所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