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黑道上
由昭覺城向東北行,二十五華裏即到竹黑。這是半站比較平坦好走的大路,中間隻翻過一座矮矮的豹口梁子。不過此段路上,岔路頗多。要是沒有熟習途徑的人領路,很容易走失。昭覺附近,大部是八咀家夷人的地方,竹黑則係馬家所居地。這兩家乃是仇恨很深的冤家。所以在昭覺動身的時候,張縣長特別替我們雇了幾位娃渣家夷人,來背行李,免得路上發生麻煩。由大興場送我們來到此處的剩餘幾位漢人挑子,到此堅持不肯前進。苦苦懇求,請他們一直送攏雷波,然後資遣回籍,始終不肯答應。因征民工關係,在昭覺一時又無法加雇夷人,隻好求他們送到竹黑,馬上就放回來。說了半天好話,總算勉強答應了,卻又鬧在縣城煙未抽好,定要抽足鴉片方足。無論怎樣勸他們,告他們到竹黑去飽吸“紅土”(上等大煙),終不肯聽。我們急了,說道,如果再這樣在縣政府胡鬧,就請縣長把他們押起來再說,他們也不害怕。其他一位姓姚的粗漢,一個人咆哮得特別凶。後來弄得沒有辦法,楊科長跑來,“以杖叩其脛”,方才老實
一點。
因看煤礦耽擱,下午一點一刻,方辭別昭覺前進。縣政府派有一位何大隊長,陪我們一同去。出城北門,穿壩田向東北走。起初一段,壩子上多辟稻田。後來大部為洋芋田,雜有包穀。在距城不到半裏處,即會“叉水”一道。由城共行五裏,路改下趨,初緩後陡。半裏餘涉過一道小溪。前去複改平坦,穿河灘田走。此節路上,道旁多白楊及柳樹。昭覺海拔,雖達二千○五十米,但氣候殊屬溫和。所長植物,頗似內地。壩子上白楊樹特多,由煤礦返城途中,有些夷人村莊附近,白楊以外,並曾見有核桃樹。
穿河灘田行,約一裏半,即到昭覺河的河灘。所謂昭覺河,即係西溪河上遊。據常隆慶先生記載,河在此處,海拔兩千米。河身甚寬。夏季雖漲大水,河灘露出仍不少,大部為礫石灘,一部則係沙灘。穿灘行約一裏,乃到水邊。自城到此,約計八華裏。
昭覺河水麵雖寬,卻因水已稍落,殊不若以前所傳之深。擇好渡口涉過去,隻有一段,其深沒膝。一分鍾渡過此河,並不感覺怎樣
困難。
涉過昭覺河,路即正式進入我們多日來夢想的大涼山正脈。上岸後,在河東岸,在左折北行,右邊繞山,平坦前進。不遠旋又向東北,路亦改緩向上趨,進入一種丘陵地帶。曲折向東北走,前後約行十裏(自河邊算起),達到“豹口梁子”。這座山口,距離昭覺城十八華裏,海拔較城高出有限。一路來此,大體緩上,鮮有陡峻處。途中所經,除一部分為洋芋田外,大都為一種不毛之地,草長甚深,往往掩路至不可見。此種草中小徑,喚作大路,未免有點名實不符。路上確有幾處岔路口,我們也走錯過一段。
站在豹口梁子,前望看見竹黑壩子的稻田,展開在下。近山之後,遠處藍色的山,即係龍頭山。由此處山口前行,陡趨下山,續向東北去。最初一段,路極陡峻難行。約一裏不足,下趨較緩。略前涉過一溪,稍上又複下趨。隨即左繞山走,有上有下。在距梁子約兩裏半處,陡下一段不好走的路,其上露出石子殊多。此山構造,仍以砂岩及泥頁岩為主。裏半左右,涉過一道小溪。由山口下到此處,約計四華裏。自此前行,路穿丘陵田平坦向東北走。半裏走過一座夷人農莊。狗見生人,狂吠不止。前去路穿稻田壩子,續向東北行。此即所謂“竹黑壩子”。涼山途中,這是另一處栽有水稻的地方。殊不寬。穿壩行三華裏,涉過一道河,即到“下竹黑”。河在此南流,到東流入美姑河,壩子即係此河所造成,大致寬約六裏,長約十裏,平坦而微帶丘陵式,其上滿植水稻(竹黑壩子,實較昭覺尤小。一般人說,竹黑產米,較昭覺為多,實係錯誤)。河麵頗寬,但水淺流亦不急,易於涉過。河身露出沙灘不少。涉河即是馬家夷地。上到東岸,河濱有大草坪一片,其上長有白楊及柳樹甚多。河的兩岸,在此一段,亦植有白楊成列,風景頗為秀美。草坪走完,有屋一幢,乃係馬家娃子住宅,後來我們即宿在此處。
竹黑
竹黑(一作“竹核”)為一處以前漢人住過的地方,海拔一千九百米。附近田地肥美,產有水稻。所謂“竹黑”,實有“下竹黑”與“上竹黑”之分。“下竹黑”位在河濱平地,距昭覺城二十五華裏(俗稱三十裏),為去烏坡、美姑大道所經。此條河溝,夷名稱為“阿蒲羅”(Abro)溝。普通漢人所謂竹黑,大都指此。“上竹黑”位在壩子東邊盡處山坡上,距“下竹黑”約三華裏,乃馬家黑夷住宅所在地(河邊“下竹黑”一帶,住的全是馬家的娃子)。過河自“下竹黑”循東岸向北行,繼改東北。不遠進入山地,循路趨上山去,一部陡上。此山樹木,不少為風景作一有力的點綴。行進途中,經過一段美麗的白楊樹林。路旁並常有白蠟樹。此時蠟蟲正已將白蠟分泌出來,漸堆樹枝上,看去仿佛白色蠟燭一般,不久即可收集。竹黑天氣溫和,海拔不太高。稻米以外,白蠟為其出產之一。另外尚產蜂蜜。產蜜季候,夷人拿下山賣,據說一斤鹽可換三四斤。可惜此刻業已過時,無福享受。
目前昭覺縣政府勢力所能達到的地方,止於竹黑。往東美姑等處,雖曾一度請求歸政府轄治,但是政府對之,始終仍然未能脫離羈縻階段。不但漢官勢力,止於竹黑。僅餘的漢人居民,未歸娃子階級者,亦以此處為止。更東進入到底的涼山區,所有漢人全是黑夷手下的娃子。一直到雷波縣城附近,方才又有自由漢人。竹黑雖是夷區,馬家黑夷,素來和善,而且比較傾向漢人。旅客往來昭覺、竹黑間毫無問題。以前此家首領,名“馬木柑”。此人在前清時代,曾在衙門裏當過差。二十三年,常隆慶先生等,初次到此。聽說漢官來到,他竟穿上全套清時禮服出來,對他們行施跪拜之禮。嗣後常先生在涼山旅行,由他保送,甚為得力。後來入涼山者,隻要提及“常主任”,夷人均能記起。知道是常主任的朋友,必予優待。由此看來,黑夷並不是缺乏感情,同時對漢官也還相當尊敬。過去夷漢衝突,漢人至少應負一部分責任。夷人還喜歡拜幹爹。常先生到涼山工作,先後很有幾位黑夷首領,將自己的兒子,拜給他作幹兒子。
老酋長馬木柑已於二十八年去世,剩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馬呷呷,比較地懦弱無能,不能掌權。次子馬烏達,精明強幹,乃是繼承父業,掌握實權,成為竹黑區域獨裁者的人物。和他的父親一樣,馬烏達對漢人不壞。此次張秘書由昭覺試往雷波,就是由他護送,一直由此處送到磨石家。因雷波當時“熱病”(痢疾)猖獗,夷人不敢去。張秘書(即現任昭覺縣代理縣長張培根)在磨石家一宿,即行折回。旅行當中,馬烏達未曾染上“熱病”卻染上了“寒病”(傷寒症)。回來以後不久,此病大發,臥病兩月,方始略痊。我們看見他的時候,還隻能勉強撐起來,扶杖行走。素來不信醫藥的黑夷,此次幸虧有區署醫官,為他醫治,將命救下。這件事對於我們此行,乃一重大打擊。本來馬家勢力,在此一帶不小。由馬烏達作保頭,一直可以送到磨石家。到該處換由磨石家作保,即可送到雷波,事情相當簡單。現在馬烏達大病初有起色。不但對於再度東行,不免談虎色變;而且事實上健康情形,決不容許他來送我們。找別的人的話,夷人向來隻知認人,又未必有效。這樣第一關就打不過,對於我們的計劃,確是一種嚴重的打擊。到家找著馬烏達,和他商量。他自己既不能去,又說沒有人可以替他執行此項任務。最後商量了好久,才允叫他的哥哥,送我們到烏坡,在該處換保。我們要馬呷呷送到磨石家,他們弟兄兩人,堅執不肯。至於通過涼山的話,烏達的見解,以為由竹黑到磨石家一段,逐站換保,沒有問題可以達到。磨石家以後,則恐有問題。需到該處問磨石家,方能知道。他還說,當初磨石達夷在日,聲名遠震。由他一手包送到雷波,確無問題。現在達夷業已去世,三個兒子,都沒有此等氣魄。
“寒病”或“熱病”的恐怖,籠罩著我們未來的涼山行程。夷人對於傳染病症,素無醫治良方。一遇此等病症蔓延,即采取隔離方法,斷絕交通,以免其傳到別的地方。竹黑地方,因馬烏達害了“寒病”,現在遭受隔離處分,尤以馬本人所住的“上竹黑”為甚。昭覺縣政府,正缺鹽巴。竹黑有鹽存在區署(即設馬烏達家),卻雇不到人來,將其背去。送我們來的娃渣家背子,送到“下竹黑”的河岸,將行李扔在此河西岸,掉轉頭就飛跑回去,仿佛踏上馬家的地,就會染上寒病似的。因為這種緣故,我們在馬烏達家,不過吃了一頓區署招待的好飯,住宿不得不就宿於“下竹黑”河邊的一家娃子家。原因是如果住在馬烏達處,夷人便將以為我們有寒病嫌疑。第二天啟程,會找不到人背行李。在這種情形下,連主人馬烏達命令他自己的娃子,也指揮不動。同時下一站的人,如果知道我們係從烏達家來,必將不予招待,甚至不許入境。這樣一來就糟了。馬烏達因送張秘書而得寒病,使其他夷人,引為前車之鑒,相率不敢再領漢人。這事對於我們的旅行,也是一種嚴重的困難。
屯委會在竹黑,設有一所“區署”,地點即借設馬烏達家內。這家房子,甚寬大。所以讓出一排房子,作此用途,並不困難。房屋角上,還有碉堡,可資保衛。此處區署主任姓劉。閑著沒事做,我們到達的時候,他們雀戰方酣。一位居此已數十年的吳大爺,在旁觀戰。吳大爺是一位高大的個子,身上穿一件長袍。為人很圓滑,善於應酬,和夷人也處得很好。因此曆經變亂,始終並未離開。不過他的生活習慣,一點也沒有夷化。嘴裏抽的還是一袋水煙。看見我們來,連忙讓座敬煙。對於涼山真正情形,他並不十分明了。自稱本人從未穿過涼山。如果想要通過,自需找夷人做保頭;而且就有保頭,也難免遭受危險。
區署的先生們,自劉主任以下,更對我們說了許多泄氣的話。他們很明白地勸告我們,不如自此處即折回西昌,不必嚐試通過涼山。他們以為我們至多能和張秘書一樣,走到磨石家折回。他們說,以前常隆慶先生等,固曾通過涼山。但是最近一年多,從沒有人走過,甚至連販鹽布的商人也不走。雷波痢疾,尚未肅清,夷人不敢前去。烏達害病,別人不肯作保。這些理由,誠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理由,是在夷人中間,新近成立了一種默契,決不讓漢人通過涼山,尤其不讓漢官通過。為的是傳說漢人將修馬路通過涼山,沿途並派兵駐紮:深恐漢人勢力,由此伸入涼山,與夷人不利,所以不得不百方阻撓。區署的人還說,走涼山必須有可靠與有勢力的保頭作保。保頭往往不可靠;“裝桶子”的事,十分平常,所以不宜冒險。他們又說,目下在涼山區域中當娃子的漢人,一部分為夷人自漢人城市及村鎮中,公開劫去。小部分為漢人中間的敗類,串通將同胞們賣給夷人。另外許多,則是“裝桶子”裝去的。以縣籍而論,此等在涼山當娃子的漢人,以雷波、永善兩縣為最多。其次馬邊、峨邊、西昌、越西等縣都有。
溫泉試浴
“上竹黑”附近,有溫泉一處。從烏達家北行,循小路走,約一華裏餘即達。該泉附近,山係由石灰岩所構成,溫泉即自此項岩石中湧出。泉名“小塘”,水溫約計攝氏四十一度半,乃一碳酸鹽泉。試嚐其水,淡而無味,回味則略帶甜味。長途跋涉,到此得在溫泉中沐浴,倍感暢快。此處對山,亦有一片陡立的石灰岩。該處另有一座溫泉,稱曰“大塘”。其附近尚有一“硝水泉”,據稱以之洗衣,特別潔白。
淒風慘雨中離別
“下竹黑”所宿娃子家,簡陋逼窄,達於極點。夜間奇熱。屋裏又睡不下。沒奈何隻好將鋪蓋拿出來,鋪在戶外泥地上露宿。一部分同人,擬由此折回西昌。夜間話別,至十二時方始就寢。不多幾時,未曾睡覺,天忽下雨,氣候頓涼。不久變成大雨,不得不搬回屋裏。上半夜嫌熱,下半夜卻冷得不堪。唯一的一間小屋,根本睡不下十幾個人。頭上雨板頂,到處漏雨,更加狼狽。結果隻好大家擠著,擁被而坐,終宵不曾合眼,凍了一夜。涼山旅行,一般均苦,這卻是苦處的頂點。好容易熬到天亮,雨仍然下個不停,冷濕不堪。
娃子究竟比黑夷小氣得多。自動招待,根本談不上。向主人家買點吃的東西,也很吝嗇,仿佛以為我們要賴債似的。商量了好一陣,方才用針線換來一點洋芋,煮熟當早餐吃。雨不停,馬呷呷也不來,等得我們真心焦。一直等過正午,方始於小雨中動身前進。離開竹黑向烏坡去的時候,已經是十二點一刻。護送的人,馬呷呷以外,還有他的侄子和一位娃子,各背一支步槍,作為武裝。
大部同伴,決定自竹黑徑行折回西昌。隻剩下王、裘二君,連我三人,決計不顧區署勸告,貫徹初誌,試探繼續前進,想要無論如何,設盡方法,完成橫渡涼山的誌願。剩下鹽布,根本不多。經過合理的分配以後,我們三個人,分到四十七件布,四十七斤鹽,八百多元國幣,和若幹針線、絨線等等。用這樣少量的貨物,我們準備作直趨雷波的嚐試。多日來的同伴們,在此種淒風慘雨的天氣,正式分手,倍覺淒慘。同來的漢人挑子,對我們毫無感情。連替同伴們挑行李回昭覺,也要大敲竹杠,絕不肯稍事幫忙。結果隻好將他們斥走,任其空手回去。邊地的夷民,也許是可怕;若幹漢人,卻是真可惡。這群挑子當中,我們隻勉強將精通夷語的呂讚臣留下,讓他不挑東西,專做翻譯,陪同去雷波。
到烏坡去
由竹黑到烏坡去的路,大體係向正東,中間翻過一座高山,名叫“阿什梁子”。這段路俗稱三十裏,算作半站路。實則不過十七華裏,距離甚近。不過翻過阿什梁子的山口以後,十來裏路,大部急行下陡坡,極為險窄峻峭,路麵尤多碎石子,不便行走。來到正宗的涼山,情形究竟和外麵差得多。
自“下竹黑”啟程,路初在樹下穿河灘草地向東去。一裏以後,涉過造成竹黑壩子的小河。河原係由北往南流,到此折向東去。過河仍采正東方向,穿左岸壩田平坦走。半裏改向東南前進。又一裏路右循河灘,左溯河而下,向東北去,右邊隨即走過一座夷堡子。如此半裏不足,即到阿什梁子山腳,該處距“下竹黑”約三華裏。
由山腳路陡盤上右山,此山下麵一段,係由暗紅色砂岩及頁岩所構成,含有化石不少,沿途可以采得。從化石鑒別,嗣後知道此山地層,屬於誌留紀。約兩裏後,開始見有石灰岩。一路大體陡行上山,自山腳算起,計三裏半到達山頂坳口。
此處山口即係所謂“阿什梁子”,距“下竹黑”約六華裏半。上山途中,坡度過於陡峻,辟田處甚少。到了山頂,地麵頗為平坦,大片地麵,辟成包穀及蕎麥田。自山口穿此等田走,起初緩下,繼改平坦,後又上趨,方向朝正東走。如此共約行裏半,到達另一座山口,自此前望,隔河坡上,夷屋若幹幢散布斜坡田間,成一大村,即係烏坡。自該村每屋四周,均植有樹一圈,頗類漢人田園風味。在此夷區,殊屬難得。驟看該村各屋,仿佛有一種別墅的風味。村所在地,坡度緩和,殊不若此山(阿什梁子東坡)陡峻。村屋雖多位在該坡,我們所要投宿的烏坡烏達家,則在此岸半山陡坡上,距第二座山口尚有九裏,與對岸村屋相隔一河。該河後來知道,即係所謂“係河”,常隆慶先生稱之為“樹葉溝”。大部村屋所在的緩坡山,則係有名的“烏坡山”,以藏有銅礦及出產白蠟蟲種(有名的“涼山種”)出名。右邊下麵腳山上,狀似平台處為以前烏坡銅廠遺址。常先生以地質家身份,踏遍涼山,可是未曾實際看過此礦。我們這次入涼山,任務之一,為察看烏坡銅礦。今日到此,已可望見,心中不勝愉快。
自上述第二座山口行,路向東北東陡盤下山,後來改為東南東。沿途田地又頓少。路殊逼窄,且極險峻,其難走達於極點。初行一段,山上露出岩石,以赭紅色砂岩及泥頁岩為主,後來又見石灰岩。陰雨天氣,地滑難走。到此忽然晴了,令人精神為之一振。陡盤下山路,約行四裏半,涉過一溪。前去緩上後,又複陡下。略前再過兩溪(最後一半,溪身為石板底,水自山上陡泄而下),路乃又改陡上。此時路旁山上露出岩石,又有石灰岩,同時並見玄武岩。大涼山區域,地質方麵,主要地係由水成岩所構成尤以泥頁岩為最顯著,此外則有砂岩及石灰石。因少有火成岩插入,所以除略有煤礦外,金屬礦甚少。對於這點,隻有烏坡附近的山,顯係例外。烏坡山之所以產銅,大致即因此故。這裏看見玄武岩可說對此處地質特點,作一種
宣示。
陡上不過百米,即循田塍平坦走。半裏餘走過一幢夷屋,路緩向東南東行,曲折緩向上趨。如此約行三四裏,一部穿田行,有幾段上趨頗陡。亦有下趨處,下午三點五十分,到達烏坡烏達家停宿。由阿什梁子到此,共約十華裏半。最後一裏,又係下趨頗陡。
烏坡家
自竹黑東來,翻過阿什梁子,即入烏坡家地界。在去雷波的路上,烏坡家所占地麵不大。其範圍西以阿什梁子為界,東以烏坡山頂為界。這兩座高山中間,急流的“係河”(一稱“樹葉溝”),自南向北流,後來東折入美姑河。地雖不大,物產卻特別豐富。烏坡山乃是涼山區域中的寶山。那山的銅礦(烏坡銅礦),聞名於西南各省。其所產有名的“涼山種”白蠟蟲,品質特別優良,銷售四川峨嵋等縣。據說烏坡山所產白蠟蟲,平常一年能換一千件布、幾千斤鹽。交換的比例,是一件布換兩包半至三包的蟲種。蜂蜜為此山另外一種重要產品。因此種種,烏坡地方雖小,卻為別支夷人所羨慕。其出產之豐饒,為別家地所不及。
烏坡的夷村,跨在係河東西兩邊山岸上。黑夷家大半住在西岸,阿什梁子那座陡峻東坡的山腰上。此坡房屋,雖亦頗有一些,但是散開頗遠,總數也較對岸少得多。對岸(係河東岸)的烏坡山東坡,坡度緩和。烏坡銅礦以及以前銅廠遺址,均在此坡上。這座山坡,因其坡度緩和,半山以下,大都辟成斜坡田,種上包穀等農作物。村屋插在田間,四周植樹,自成田園。其分布雖仍稀疏,但是要較西岸黑夷所居地緊湊得多。此岸(係河東岸)住戶,大都均是以農為生的烏坡家娃子。房屋總數不少,在涼山中要算一座大村。
此處首領,是一位年已六十二歲的老黑夷烏坡烏達。他的一位老夫人,仍然健在。一對老夫妻以外,家中人口,還有三子一女。女兒年紀不大,尚未出嫁。長子烏坡久博(“久博”是夷語“虎兒”的意思),業已結婚。夷人當中,素來實行小家庭製度。兒子娶婦以後,即和父親分居。這位慈祥的老酋長,很愛他的兒子。因此便把祖傳一幢大屋,讓給久博做家,自己另築一幢較小的房子,搬出去住。十三歲的幼子,名叫“豹兒”(意譯),乃是目前一對老夫妻所最鍾愛。黑夷大都長得高大漂亮,尤以男子為然。在我們整個的涼山旅行當中,所見各處黑夷,又以烏坡烏家夷人長得特別高,特別漂亮。烏坡烏達本人,一看就像一位老英雄。十三歲的豹兒,英慧而兼清秀,尤其可愛。他的麵龐身材,有夷人之美。皮膚卻潔白似漢人,這一點在夷人中最為難得。他的服裝,也多少有點像漢人,外麵並未披上擦耳窩。不過平常總將右手不套在袖子裏,故意袒其右臂,露出一種王子式的姿態。這位小少爺,不但長得漂亮,而且特別聰明。他一點不怕生人。我們來到此處,馬上就彼此弄得很熟,仿佛一見如故。我們到外麵跑跑,他總是跟著。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孩,無怪烏達夫婦,會那麼鍾愛。
烏坡烏達所住的房子,離開兒子久博的地方,約有一裏左右,房子雖然不大,卻是相當新。一共計有兩幢不大的雨板頂屋,彼此互相垂直,抱著一片小坪。位置係在一種小山崗上,四周並沒有圍牆或者籬笆。正屋裏麵,左邊一間,用篾席圍成內眷居住的小室。
烏坡家和竹黑馬家是姻親。我們由馬呷呷引來,當然立受歡迎,到此主人烏達,正在喝糌粑水當點心。一見我們來到馬上倒了一些給我們喝。這種糌粑水裏麵摻上有酒,倒也別有風味。喝完以後,又和主人分享他所吃的煮洋芋和四季豆。一夜未睡,大半天沒有吃東西,吃了這頓點心以後,精神頓覺恢複。
烏坡家分布的區域,主要地是在由耶路那打北去峨邊的路上。東去雷波,大路上隻有此處一片地方,係由該家居住。烏坡家在黑夷當中,原來就是比較和善的一支。在此因家族不大,地方又小,更是素不多事。烏坡烏達本人,就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雖則如此,當我們坐在屋前小坪,賞玩風景的時候,談話當中,他指著係河兩岸給我們看,說道,夾河兩山山坡,都是“吾帕”(Mpa)地(烏坡族名,在夷語實為“吾帕”,漢譯將其寫作“烏坡”或“烏坡拋”,不甚正確)。言語之間,大有獨霸一方的氣概。黑夷的一種自尊心,確是可敬又可畏。他所謂兩岸山坡,當然包括烏坡銅礦在內。想起該礦原係官產,清朝時候還采過,令人不勝今昔之感。
烏坡烏達和我們見麵的時候,上身打著赤膊。天氣並不見熱,這位老者卻一點也不怕冷。他的頭上,留有倮夷特有的所謂“天菩薩”(右額上留有一小方塊的頭發,長約三四寸,結成一條小辮子)。相熟以後,我們求替他一家人,照一張相,留作紀念。他馬上打扮起來,上身穿上布褂,外麵折起擦耳窩,頭上還紮起“英雄結”。誰說夷人不愛漂亮?
烏坡烏達待我們真不錯。我們想去看銅礦,又怕他不答應。試試問他一次,他卻慨然允諾了,隻說當天下午來不及,最好第二天一早去。提起我們係由政府派來,聽見委員長三字,他便抬頭向天說道:“委員長就是天呀!”荒山野夷當中,居然有領袖觀念,如此深刻,倒是難得。烏達能說的漢話有限。多數時候,我們需由呂讚臣傳話。這位鴉片鬼逐漸傲慢起來了。他說竹黑大煙太貴,到此已餓一天煙,實在受不了。沒有辦法,隻好給他三匹布,讓他自己去解決問題。結果換來六錢,據說可管六天。
因為馬呷呷隻肯送到此家為止,我們要求烏達送我們一站。他說,自己雖然年老,我們既是中央派來的人,如果定要他送的話,拚了一條老命,也得將我們送到美姑。後來他雖自己未送,卻派大兒子久博,將我們送到那裏。
在烏達家常用伺候的四個娃子當中,倒有三個是買來的漢人。這三位(兩女一男)對主人都無好感。男的一位,在外麵做砍柴等粗事。兩個女的,在屋裏充當女仆。她們兩位是堂姊妹,同時擄入涼山,一並轉賣到此。其中一位張氏,現在此處任鍋莊娃子,專管替主人家弄東西吃。當家娃子,“木家烏七”(Mga-ytsi),是一個漢話非常流利的夷人。他對主人非常忠心。身上穿著一身漢式的舊軍服,永遠不下身,也不曾洗過。以前考察涼山的團體,為著聯絡夷人感情起見,常將軍服賜給黑夷首領。此處所見,大約就是這些軍服的下場。黑夷太驕傲了。漢人賞賜的東西,他們根本看不起。這位娃子對我們說,他的漢文名稱,叫做“張木家”。已娶過親,太太就是以前的嫂嫂;哥哥死後,實行“頂房”。穿上一身黃色軍服的張木家,除開底下一雙赤腳以外,裝束和漢人毫無分別。可是一看他的頭發,便知他是倮夷。“天菩薩”四周,他的頭上,留有一圈短頭發,覆在頭頂,仿佛就像戴上一頂黑色的睡帽一般。
黃昏時候,烏坡烏達陪著我們一群人,坐在屋前小坪上閑談。這時候他的大兒子久博,喝得酒醉醺醺地,跑過來橫衝直闖,大跳大鬧。黑夷平常沉默寡言,頗為可取。一到喝醉,野蠻的原形,便一齊流露出來,令人覺得可憎又可怕。久博跳了一陣,便跑過來牽我的手,幸虧用力一下擺脫。別的人看見這種情形,一齊忙著向旁邊逃開。醉漢一見大氣,拾起一塊土,投去打在馬呷呷的侄子身上。烏達對此,毫無辦法。罵他不聽,隻有頓足大歎。後來愈鬧愈不成樣子,乃叫當家娃子,將這醉漢,攔腰抱住。大約烏達平常對於幾位少爺,未免太溺愛了。所以到了此等時候,明知這種事很丟臉,卻一點也管不住。醉漢被捉住以後,烏達忙即斟上兩碗酒,一碗送給我喝,一碗遞給馬呷呷的侄兒,算是賠禮的意思。這時候久博與當家娃子,互相抱著,在地上打滾,仿佛像在玩摔跤一般。醉漢不斷地打娃子耳光。木家不敢回手,隻好用漢語連聲大罵“你的媽”。後來久博的二弟跑來,將他牽開,酒亦漸醒,這場全武行,方始告終。雖然表演過這一場武戲,烏坡久博並不是一個壞人,隻是老酒把他頭弄昏了。第二天送我們去美姑,上路的時候,他還對王主任說,昨日酒醉對我無禮,今天見麵,很不好意思。
娃子們奴性根深,根本沒有辦法。例如木家烏七,漢語說得很好,智識程度比一般黑夷高得多。還到西昌受過訓,身上戴有搪瓷的屯委會受訓章。可是對於主人,他仍非常恭順,而且自認為奴才階級。當我們問到寫信給他,應該如何稱呼的時候,他的回答是“烏坡家娃子木家烏七”。
屠羊大宴
在烏坡家住宿的那天,夜間九時,主人“打羊”設宴,作盛大招待。烏坡烏達,自己並未養羊。價值四五兩銀子的一隻山羊,乃是特為招待我們買來的。此次盛宴,饒有興味。第一步典禮,先由當家娃子木家烏七,將羊放在一隻大篾籮裏麵,捧給主人看。主人馬上將手一揮,指給我們看,表示這是整個的活羊,一麵用夷話說道,今天沒有好的招待,這隻羊是送給你們吃的。木家將此話用漢文翻給我們聽以後,便將羊端開,擱在靠近大門的地上,當場出彩,將羊殺死。以示不欺。在此“打羊”,總算是用刀殺死,較之原始方式的實行打死,已進一步。不過當客宰殺,卻仍然未脫野蠻風俗。將羊皮剝去後,剖開羊身,取出肚腸,略予洗淨,乃將羊肉切成大塊,投入鍋莊上麵的大鍋中,將其在火上煮熟。烹煮的時候,鍋裏隻加不多的水,上麵用木製鍋蓋蓋上。同時將包穀巴巴,也放在鍋裏,讓其浮在水麵,一同煮熟。此項巴巴,是臨時做成的。每日天黑以後,夷人家裏,方始將包穀或蕎麥,用石磨推成粉子,和水做成巴巴。所做數量,僅夠吃一頓。夷人向來沒有儲蓄習慣。所磨粉子,所做巴巴,決不夠留到第二頓吃。因此第二天一早,早飯以前,屋裏的磨子,又要呦呦地叫起來。燕麥除外(該項糧食,多係大批製成“炒麵”),倮夷所吃穀米及雜糧,皆係在成顆狀態下收藏起來(穀子係連殼藏起),每頓臨時磨,必要時臨時去殼。煮肉方法(無論是羊肉或者豬肉),都是煮到熟而不爛為止。煮熟以後,將鍋蓋揭開,倒上一小桶冷水,再將其略煮一下,不待此水煮開,便將肉盛出來吃了。這種起初不加夠水,後來不徹底煮開的習慣,其由來大約因夷地缺乏燃料,不得不作經濟的使用。不但煮肉類如此,煮洋芋、蕎巴等,也是這樣,最後總是加上一些生水。
進餐的時候,招來了幾十個娃子,將一間房完全擠滿,大家一起同樂,這正是黑夷大宴賓客的典型作風。吃時大家席地而坐,各執一隻木碗、一雙筷子。六個或八個人,成為一席。娃子和娃子一起。客人看有多少,自成一席或兩席,或與主人同席。主人內眷一齊參加。當家娃子和鍋莊娃子,則管招待與盛菜。每席一份菜,計有一碗羊肉、一碗羊湯。吃完可以隨意再添,到吃飽為止。反正一隻羊是足夠大家吃的。羊肉吃法,是從鍋中一齊撈去,放在一隻大盤子裏麵,由主人灑上一些鹽巴和辣椒末子,拌勻後分給各席。辣椒由主人供給。鹽巴他們很缺乏,乃是臨時向我們要去一塊,將其與幹辣椒一起研細,用作調味材料。這種羊肉大宴,除“打牛”以外,在夷區要算最盛大的招待了。羊肉味並不錯。羊湯包穀巴巴,亦均可口。在竹黑娃子家中,受了一夜的罪,到此大得補償。剩下未吃的羊腸等等,第二天拿來當做早餐。羊腸先在火灰中燒一燒,然後放入鍋中,加水與羊血煮湯,拿來咽包穀巴巴,這也是一種倮夷特有的吃法。
對於這種招待,我們的報酬,是三件藍布、一件白布、四方紅布、三根針和一些線,主人所希望的,較此要奢得多。接過禮物以後,默默不作一言,大約是嫌少了。後來主婦來向我們借一斤鹽,當然隻好送給她。馬呷呷的保頭費,我們送的是兩匹藍布、六根針。
此處夷人,對於漢人所睡鋪蓋,當然也是非常驚奇。當晚散席以後,聚食的娃子,大部散去,將睡的地方騰開,方始打開行李。一見紅藍各色被麵的棉被,屋子裏麵的夷人,一齊狂叫擁過來,見到東西就亂摸,這種經驗,正和我們在倮倮溝所經曆的一般。我所帶的一雙橡膠套鞋,他們特別覺得奇怪,竟致玩弄不肯釋手。
烏坡家一頓盛大的招待宴,印象至今仍然生動。此事最有意義的一點,是那樣多的娃子們,被主人邀來聚餐。這種習俗的意義,一來是表示主人豪富,娃子眾多。二來是表示主奴同樂,各階層享受平等。
漢人的悲哀
烏坡是我們旅途中漢人勢力完全達不到的第一處地方。烏坡烏達,這位表麵上顯然慈祥的老頭子,對我們這群“漢官”,確實不錯。可是在他手底下當娃子的漢人,對他的感想,完全和我們兩樣。剛到此處不久,就有機會和那位男工個別說話。那是他乘人不備,自己找上來的。這位漢人,自稱姓馬。三年前趕街時為夷人所擄,輾轉賣到此處。據他說,一到夷區,第一件事,夷人就把他腳上所穿草鞋脫去,強迫他光腳板走路。在此生活甚苦,吃得又壞。而且黑夷對於娃子,向來隻管吃不管穿,所以穿衣問題,更難解決。對於夷人,他是深惡痛絕。希望我們下次帶兵來,平定涼山。他說,自己別的本事沒有,會燒大鍋飯。我們如果帶兵來,燒飯一事,交給他不會有錯。
女仆的申訴,更加令人痛心。充當鍋莊的張氏,仍然是穿的全套漢式服裝,表麵上毫未夷化。不過衣服上到處是補丁,若幹地方撕破了連補都沒有補,襤褸得連叫花婆都不如。原來鍋莊娃子一職,在夷人社會中,算是娃子階層中的上等地方。可是看看這位張大嫂麵部的表情,誰都會馬上明白她心中所蘊藏的悲哀。在此招呼我等吃過一頓盛筵以後,第二天在早餐時候,假乞針為理由,向我們攀談。不久便訴說她那傷心的身世。她說:“我的家住在離大興場不遠的沙壩地方。我的表哥張開延,現在還在大興場。三年前某一天,當我的兒子正在大興場趕街的時候,蠻子突然跑到我們村子。他們將我和兩個女兒,以及現在此處的一位堂妹,一齊拉走。女兒賣到一處,我們兩姊妹又賣到另外一處。賣來賣去,輾轉以二兩銀子的身價,賣到這裏來。現在我看不見我的哥哥,看不見我的兄弟,看不到我的兒子,今天我看見你們,就仿佛看見親哥哥一般。”說到這裏,她那蒼老多皺的臉,業已老淚縱流:她的聲音,亦已變為抽咽。接著她又訴說:“上次張秘書來,也在這裏住了一晚。回來過此,又住了一夜。但是你們來,你們去。你們走過去,永遠就不再回來,誰還記得我這苦命的老婆子。我住在夷區,實在痛苦。年紀老了,做也做不動。無論如何,我實在不願死在這裏。請你們這些老爺們,務必做樁好事。出去以後,設法告訴我的表哥張開延,那位住在大興場的張開延。告訴他快拿銀子來贖我。二兩銀子,隻要二兩銀子,便可救我的命。此事千萬要緊。”這時候一邊哭一邊訴,她已經哭得不成樣子。那位堂妹,也在旁邊嚶嚶啜泣。烏坡烏達,雖則漢話不大高明,看到這種情形,心裏當然明白。他忙向我們解釋,說道:“她是我用二兩銀子買來,不是搶來的。”對於這點,張氏倒也表示同意;她說:“不錯,是色頗用銀子買來的。”這種解釋,當然含蓄著黑夷的觀點,以為販賣人口,並不是一種罪惡。我們對此,不勝悵惘。可是除開安慰張大嫂,暗示可以將此事通知張開延以外,我們什麼忙也不能幫。張氏方麵,哭訴一頓以後,又拿起柴來燒火,繼續替黑夷預備早餐,含淚默然不作一聲,仿佛這是無可反抗的命運似的。這種愛莫能助的事,我們涼山途中,在烏坡是第一次碰到。後來繼續東進,才知道此類傷心故事,在夷區當中,實在太多了。
烏坡銅礦
烏坡家一宿以後,我們第二天一早六點半鍾,由木家烏七做向導,出發往烏坡山,考察銅礦。那位小少爺豹兒,也跟著我們一起去。從烏達家行,去雷波的大道,向東南陡行下坡。約六百米,踏水過一道溪水。溪身為整塊的石板底,水自山上流下,坡度殊低。該溪係係河支流,前去路左溯此溪陡下,向東去,約兩百米下到係河。夏季水大,此河怒流作響。混濁的黃泥水,翻河身石頭而下,到處造成瀑流。河水深沒膝蓋,“叉水”過去,頗為費力。夷人涉過深水,每將一身衣褲脫光,就此洗澡遊水,到對岸仍可穿上幹衣。小小的豹兒,毫不怕水。這種深水,他走過去很便當,這大約是訓練有素。
過到係河東岸,即上烏坡山。循路陡上山坡,約行一百米後,在一溪邊,看見石灰岩、玄武岩。烏坡山的地質構造,和對岸阿什梁子那座山,多少有點類似。下麵一段,係由暗紅色砂岩及泥頁岩所構成。此岩之上,有石灰岩(站在這裏,隔河西望,對麵山上,亦見露出石灰岩)。據常隆慶先生報告,是項石灰岩,屬於二疊紀。石灰岩之上,至少一部分為玄武岩,不過那種岩石,在多數地方,業已風化,為雨水所溶解,不可複見。按照常先生的說法,烏坡山一帶地質,大約二疊紀石灰岩之上,原為玄武岩及輝綠岩之厚層。銅礦本在玄武岩內生成。經風化及雨水溶解作用後,乃沉積填結於下麵的石灰岩層罅隙中,成為一種次生富集的礦產,在石中成礦脈狀。常先生雖未來過此處,所說大致不差。我們此次考察,證實了他所說各點。
由初見玄武岩處走,路改緩上,左循山邊緩上,大體向南行而略偏東南,右溯係河而上。途中涉溪水兩道。一共約行三裏不足(後來一段,離河較遠),到達一處舊日煉銅廠故址。建築雖已蕩然無存,地上還遺有熔渣一堆,告訴我們過去的故事。再行陡向上岩,東行盤上山去,途中又過煉銅故址兩處。係河年代不久,新成河穀(Young Valley)中顯出三層土台(Tarraces)。煉銅廠故址,即分沒各層土台小平地上。陡上共約三裏,到一溪邊。該溪自東向西流,流入係河。此處跟烏坡烏達家約七華裏。附近一帶,拾得銅礦標本,皆係孔雀石脈,填在石灰岩罅隙中,另外拾得一種多孔的火成岩,比重殊輕,作紅銅色。過溪到其北岸,即見一座土式礦洞。此係全山礦洞中之最低者,其餘大都高高在上,位近山頂。洞並不大,深不過丈許。礦以孔雀石為主,生在一種變質的石灰岩內。該礦以外,略見有紅銅礦及自然銅。礦層厚約四米,上下均為石灰岩。其傾斜度為正南四十五度,走向幾朝正東。洞作半圓形。未到此處以前,傳聞本山礦洞,已被水淹,到此乃知不確,洞口岩石,一部分業已風化成土。洞盡處已不見礦。
由銅礦抄一條小路回去,最初一段,穿田而過。田中工作的夷人,紛紛站起來,問礦好不好。答以還好,希望烏坡家自己開。這樣一說,他們很高興。後來用這話對烏坡烏達講,他也相當興奮。我們知道他們的心理,此處銅礦,決不願別人染指。
返來途中,過係河以後,我們在河邊停下,洗臉刷牙。豹兒和“木家”看見了,爭來效尤。用牙膏刷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嚐試以後,稀奇之餘,對於此種新經驗高興得不得了。夷人生活,簡陋得可憐。他們連肥皂都沒有見過。一位同人所帶一隻搪瓷漱口缸,在由昭覺赴竹黑途中,竟有人願意拿二兩鴉片煙向他換。我們笑著說,如果真個這樣換東西,倒可發一筆小財。我們自己的生活,在夷區亦不得不趨向夷化。幾天不洗臉,成為一種家常便飯。所以有了此種機會,自己也不亟於利用它,正式洗一次臉,刷一次牙。
烏坡銅礦,似頗有重予開采價值。惟附近燃料奇缺,冶礦殊成問題。按此礦在清朝嘉慶年間,曾予開采。當時並設有大臣,專管此事。漢人來此做礦工者,據稱超過萬人。冶礦時火光燭天(大約因燒柴之故)。後因夷患,於道光年間即停。燃料缺乏,或亦為停工原因之一。至今日除礦洞冶廠所遺熔渣外,故跡已蕩然無存。將來如果想重新開采,夷務與燃料兩種問題,必須同時予以注意。初步看來,此礦藏量,似不若會理幾處銅礦之富,燃料亦更不方便。涼山區域,產銅處頗不少。烏坡以外,金馬廠(在昭覺城東南三十裏)、牛牛壩、省己、耳堡、三崗等地,傳稱均產有銅。這些地點,在地圖上與雲南東川銅礦,幾成南北一條直線,深堪注意。很可能地,順著此線,地質上有一條火成岩插入水成岩間,與西會大道情形相仿佛。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在此線上,還可希望找到別種金屬礦產。將來考察涼山的地質學家與采礦家,似應對此特別予以注意。同時位在此線上的會理東區,亦大有細加考察的價值。
溯係河北進
看完銅礦,吃罷早餐,上午十點鍾,我們方始從烏坡家啟程東行。烏坡久博和當家娃子木家烏七,護送我們前進。烏坡烏達本人,也送了一段。“木家”替我們背了一背行李。另外雇了三個娃子幫忙背東西。還有一位打空手的娃子,替久博當跟班。自烏達家行達最初一段,陡行下山,向東南去,與去銅礦的路相同。陡下裏餘,涉過陡石板底的係河支流,改向東去,路左溯此溪而下。半裏不足,到係河邊。此處係去銅礦大道的渡口。去美姑的路,則在此並不過河。而係左折沿河北去。烏達送到此處為止,鄭重告別。由此前行,一路左循山邊走,右溯係河而下,大體向北東北行。在此一段,係河大體係由南向北流,而略偏東北。初行接連涉過兩道小溪,均係係河支流。不遠旋即在左邊陡石崖下,循崖前進,勢緩下趨。此崖係由石灰岩所構成,岩層幾與地麵平行。如此約行兩裏後,涉過泥渾的係河急流,水深幾及腰。由烏坡家到此,路程約計四華裏。自此前進,在係河右(東)岸走,向東北去,左溯係河而下。路有上有下,大勢頗平,右邊大體繞山腰走。沿途道旁露出岩石,計有石灰石、砂岩、泥頁岩及玄武岩。有一處並曾拾得一塊狀似流岩(Lava)的火成岩。約行一裏後,左邊隔河見有一條山穀。木家指給我們看,說是循該穀走,也是一條去雷波的大道。前年曾有漢人,循該路前去(大約係指中英庚款的考察團)。目下因為水大,該路不能走。按常隆慶先生曾於二十三年,由美姑循樹葉溝走林蒙橋到竹黑。據今看來,他走的也許就是沿這山穀那條大道。
係河支流甚多。一路前進,途中頻頻涉過小溪。同行的夷人,慢慢弄熟了,路上大家聊起天來。這些夷人背子,比起昭覺以東所見到的,能走得多。行進當中,大家可以保持在一起同行的五位娃子當中,木家以外,另有一位,漢話也說得很好。他們中間,有一位曾經去過雷波。他們並非一直就是烏坡家的娃子,五位裏麵,一位係由馬邊來,一位係由越西八嘴家來,都是自動來到此處的。據他們說,娃子並不完全是黑夷的財產,在某種程度內,他們也可擇主而事。
在係河東岸約行七華裏後,改向正北行。又兩裏餘改向北東北去。更前六裏餘,停下打尖。此處距烏坡家約二十華裏。這一段路,大體相當平坦。一路溯係河到此,方向多半係向北東北。自此朝東北前望,對麵緩坡上,已見美姑的村子及其附近包穀田。由烏坡來,沿途山坡上常見辟有包穀田。走過的時候,田中工作的夷人,往往會停住工作,指著我們,連呼“漢家”。他們對於我們的好奇心,正和我們對於他們一般濃厚。岩石方麵,沿途所見,以石灰岩為主。較大溪水的附近,則常見玄武岩。樹木方麵,途中看見不少白楊與白蠟樹。
吃完帶來的包穀巴巴,喝飽溪水以後,下午一點一刻,方又啟程前進。此時路複向東北走,大部陡趨下山。如此約行五華裏,下到山腳,涉過一溪。更前百米左右,即到係河邊。自烏坡家到此,共約二十五華裏。原來係向北流的係河(一稱“樹葉溝”),在此折向東流,旋即流入美姑河。
手槍的威脅
剛到係河沙灘,正在籌劃如何涉過此道泥渾深水的時候,陡然看見兩位夷人,向我們走過來。其中一人,背上背著一籃梨子。另外一位,空著手走,右手拿著一杆手槍。走到我們的跟前,他們停住了。那個拿槍的人,正麵攔住我們,手裏握住手槍,仿佛要放的樣子。以這種姿態相淩,這位夷匪,劈頭就用漢話問我們是到哪裏去的。答以擬去雷波。他又問,是誰家保的。答以烏坡家。聽見這種回答,那人便說:“烏坡家。不行。那怕走不通吧!”對於這話,未加理會,反過來問他是哪家的人,他說是阿侯家。隨著他又問:“你們是不是販鴉片的?”對此我乃厲聲叱責,告訴他我們乃是“漢家色頗”。那位強盜,對此毫不注意。弄到沒有辦法,隻好告訴他我們乃是蔣委員長那裏來的人。一聽蔣委員長四字,強盜態度,頓然改變,趕忙把手槍插起來,換上一副和善的麵孔,同時從其他一位夷人的背籃裏,取出幾個梨子來,送給我們吃。這事如此演變,真是意料不到。領袖的威望,在這種嚴重關頭,救了我們的性命。要不然,被劫被擄,恐怕無法免避。人們說,一過美姑河,即入正統的涼山區域。那裏是生夷或野夷居住的地方。他們和漢人接觸甚少,野蠻與驕傲特甚。對於漢人,極看不起。擄劫成為家常便飯。此番剛到美姑河邊,就碰見這種事,益信此話不虛。
到了緊急關頭,保頭毫無用處。當我和那強盜對話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始終站在一起。保護我們的烏坡久博,以及他的娃子們,則馬上逃到很遠的地方。他們甚至不敢大聲叫我們,生怕連累了自己;隻是老遠地做手勢,意思叫我們趕快走開。可是當別人用手槍比著你的時候,逃走乃是絕對不可能。幸虧我們不曾氣餒,始終力持正義不屈,乃才渡過此種難關。無論如何,最後結果,總算不錯。
那位強盜所送的梨子,又大又嫩又甜,竟是出乎意外地好吃。在我們整個的涼山旅行當中,要算這次所吃的梨子為最美。
美姑河
最後一小節改向東流的係河,在此流入北來的美姑河。美姑與西溪兩河,乃是涼山區域中最大的河流。前者自牛牛壩來,大體自北向南流。不過在與係河彙合處,它是由西北向東南流。美姑河與係河,均係急流的河水。夏季漲水,泥渾怒流,尤屬可怕。係河乃是黃泥(橘黑的)水,美姑則作紅泥色。係河在此,雖不甚寬,但是水流甚急,而且深沒腰際。“叉水”過去,極感困難。夷人涉河,皆先脫褲。到此叫我們也這樣辦。我們不聽,仍然穿短褲過去。三個人手牽手地牽成一排,一同走過去,以便互相穩定,結果仍然幾乎被狂流衝倒。
河總算過去了。略前即到紅泥水的美姑河邊。這河更是可怕。比起係河來,不但寬得多(大約在此處有一百米左右的寬度),而且水也更深。紅水怒流,波濤洶湧。中間深的地方,竟沒胸際。叉水走過去,我們沒有這種本事。遊泳又怕水流太急,把人衝往下遊。漢人到此,仿佛到了絕境,不免望洋興歎。據說幸虧那天是個晴天,水比較小些。要不然,更加無法渡。對於夷人,這樣的水,卻並沒有什麼阻礙。無論遊水、叉水,他們全都來去自如。遊泳過去,不算太奇怪。他們最大的本事,是在這種深齊胸際的急水當中,走來走去,毫不費力,而且橫渡過去,不致衝往下遊。空手走過去,不算本事。他們還能將很重的行李,雙手舉起,頂在頭上,如此叉水過去,不致將東西弄濕。幸虧是這樣。否則即令人能過去,行李也沒有辦法。
到了美姑河的難關,我們終於不得不聽從夷人勸告,將全身衣服一齊脫光,準備“叉水”渡河。後來一位夷人和我說,情願背我。這樣騎在夷人背上,很便當地就過去了。王、裘二君,由夷人兩邊拉著,叉水渡過。據他們的經驗,走到深水,連站都站不住,感覺眩得很。背行李過河,事先和夷人講好,額外送給他們一斤鹽,作為報酬。牽人、背人,另給四兩。夷人最不肯相信人。此等交涉,皆需立刻兌現。因此一到東岸,我們便將行李打開,取出鹽巴,當麵敲碎,稱給他們,了結此宗公案。秤也是一件走涼山不可不帶的工具。
我們過河的時候,在係河邊企圖劫掠的那兩位夷人,趕著一群小豬,也過河來。此時烏坡久博方始認清,那個拿手槍的暴徒,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一位表弟,年輕的吳齊家首領,名叫“吳齊倮狗子”的。照麵以後,彼此大談起來,原來他們是很熟的。這個家夥,並不是什麼阿侯家夷人。當初所以自稱阿侯家,乃是想嚇我們。吳齊家也是涼山區中一支大族。其勢力範圍,主要地在於小涼山區域。從黃茅埂附近起,直到雷波附近,大部全是此家與恩劄家的世界。不過阿侯家的聲名,比吳齊家更大。那家乃是涼山黑夷中最大的一支。有人說,該家人口總數,竟達十餘萬人之多。其分布地區,主要地係在黃茅埂以北。該家不但人口眾多,而且素以凶悍著稱,最愛劫人。我們在竹黑的時候,就有人告訴過我們阿侯家的厲害。因此倮狗子冒稱阿侯家人,大有“狐假虎威”的道理。不過同時吳齊家也就夠凶悍,他們的勢力也夠大。而且據我們後來探悉,倮狗子乃是吳齊家最重要的首領,雷波縣境有名的“反頭”(作亂的領袖)。平常保漢人過涼山,途中往往實行“裝桶子”。在外行路,他身上總是佩著一支很好的九子槍。有時甚至一個月去幾趟雷波城,不顧政府規定,帶著手槍,橫衝直闖,氣焰逼人,毫無忌憚,官廳亦無可奈何。我們此次,未遭毒手,總算萬幸。地方政府,有時對於涼山夷酉,過分姑息,以致釀成巨患,實屬失策。有些倮夷,當然可以禮遇,不妨予以安撫。少數凶悍首領,則非以武力製裁不可。像吳齊倮狗子這樣的人,早就應該予以捕殺。可是至今他仍然逍遙法外,為非作惡。希望將來辦夷務的,不要忽略這點。
涉過兩道河,費去一點鍾。下午兩點四十分,方自美姑河東岸,啟程前進。吳齊倮狗子,這時候已經趕上我們,居然和我們結伴走。當時他的表情,十分和善,我們誤以為他悔悟了。誰知這家夥對於我們,始終不懷好意。看看硬來不行,他就蓄意軟來,準備以笑裏藏刀的奸計,破壞我們東去雷波的行程。夷人當中,有時候人心殊不
可測。
一過美姑河,即到所謂真正的野夷或生夷區域。不過到達此河東岸,表麵上並看不出怎樣特別野蠻的地方。該河東岸山坡,坡度緩和。這坡實在就是大涼山正脈的底下一段。靠近河濱的下麵一節,大部分均已辟成包穀梯田與斜坡田。這類的田,往上一直展到美姑村附近。該村距離河邊,緩行上山路,約有八華裏。村屋在山上所處地位不高,從下一望即可看見。緊逼河濱的最下一段,辟有一些稻田。從西往東走,由西昌到雷波,四塊壩子、三灣河、昭覺、竹黑、美姑,乃是涼山夷區中唯一看見植有水稻的地點。這樣無怪倮夷不得不以蕎麥、洋芋為生。
另外可以注意的一點,是過了美姑河以後,路反而好起來,自烏坡來到美姑河,路雖大部平坦,但是繞著烏坡山邊上走,路麵逼窄異常,馱馬無法可以通行,運輸隻能用背子。過了美姑河,即上舊日的雷建通道,循之上坡。此路雖則久已失修,一部分且被夷人故意破壞,舊日規模,依然可見。路身既屬寬敞,坡度又複緩和。在夷區中,此種路真是罕見。
由美姑河濱行,初穿東岸河壩走。半裏河壩走完,路改上趨頗陡,穿草坡而上,一部山坡已辟包穀田,稻田則不久即完。一路循大道上趨,一部分陡上。方向多半朝東北走,一部則係向北東北去。所上的山,地質上係由砂岩及泥頁岩所構成。約行四裏餘,上到一座山崗。從下麵望,以為此處即是山頂。到此方知不然。往上去到美姑村,還要爬一段山坡。又約四裏左右,方於下午四點一刻,到達美姑村停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