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中國,“文學”的問題不僅在曆史文化的交錯中完成了新的意義,而且還如此頻繁地與另外一個概念——“傳統”聯係著,現代文學的發生源於一係列不同形式的所謂“反傳統”行為,而新的文學現象也隨著時代的流轉形成了對整整一個世紀影響深遠的新的“傳統”,當然,這一切並不那麼順利,那麼理所當然,期間充滿了太多的糾結和矛盾,由此以降,要討論中國現代文學的命運和取向,也就必須認真清理現代文學人心目中的“傳統”的繁複意義。
需要“傳”的“統”
在過去將近一個世紀的曆史中,關於中國新文學發展與成就的爭論一直持續不斷,其中,諸多問題都牽連了一個重要的概念——傳統。“傳統與中國新文學”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我們仔細分析和討論的宏大的問題。傳統,這個已經因為廣泛使用而變得籠統模糊的概念需要我們進行多方麵的追問:究竟什麼可以被稱作“傳統”?或者說,能夠博有“傳統”之名的是否就是我們文學史上公認的進入遙遠的古典時代的遺產?所有關於“反傳統”的討論是否就是理所當然的古今關係的討論?關於“傳統”,我們究竟可以有怎樣豐富的界定?對於中國新文學而言,它的“問題框架”還可能有什麼新的設計沒有?
中國新文學誕生、發展過程當中與古典傳統諸多糾纏不清的事實引出了幾乎一個世紀的熱門話題。一方麵,中國新文學的開拓前行不時利用各種“反傳統”的旗幟,中國新文學的流派之間的觀念之爭常常在“西方還是傳統”的模式中展開。另外一方麵,討論中國新文學的“傳統”,這在今天人們的心目當中會引發出兩種不同的理解:一是“反傳統”成為現代中國文學自“五四”以來的重要旗幟,為了開拓前進,“傳統”似乎理所當然地被目為保守、落後與停滯,“傳統”的一切都有待我們加以批判和清除;二是中國新文學發展過程中所遭遇到的許多困難與問題也總是被人們聯係到“傳統”中來加以分析,與傳統的疏離讓我們困惑與失落,以至常常懷疑著這樣的疏離,當現實文學發展的某些“弊端”呈現出來的時候,我們自然也會思考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是不是就是傳統的“報複”?是我們自絕於傳統的苦果?
就這樣,“傳統”不斷被我們提及,我們總是將許多的希望與失望寄托在它的身上。
然而,所有對於“傳統”林林總總的議論似乎並沒有讓中國新文學的許多問題獲得順理成章的解決。20世紀90年代中期,在中國大陸,當著名詩人鄭敏提出“世紀末的回顧”之時,她提出的問題和對問題的分析都很讓我們輕而易舉地“回到”了70多年前:
讀破萬卷書的胡適,學貫中西,卻對自己的幾千年的祖傳文化精華如此棄之如糞土,這種心態的扭曲,真是值得深思。
其實,將近70年前,主張新詩應該有“民族彩色”的穆木天早就提出了一個類似的指控:
中國的新詩運動,我以為胡適是最大的罪人。
將中國新詩發展中的問題歸咎於背棄了古典傳統,這樣的判斷在“世紀末”如此,在“世紀初”亦如此,當然並非專指胡適。例如聞一多也這樣批評郭沫若的《女神》:
近代精神——即西方文化——不幸得很,是同我國的文化根本背道而馳的;所以一個人醉心於前者定不能對於後者有十分的同情與了解。《女神》底作者,這樣看來,定不是對於我國文化真能了解,深表同情者。
問題並不在這些批評本身,而在於它們思路的共同性給我們揭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事實:大半個世紀的批評似乎並沒有讓我們的新文學作家“警覺”起來,中國新文學依舊我行我素,在帶著一大堆的問題和批評中與所謂的“傳統”漸行漸遠,被不斷召喚的“傳統”信仰事實上也沒有發揮“撥亂反正”的功效。
那麼,我們今天一再被提及的“傳統”有著怎樣的意義?
我以為,一再出現於中國新文學批評話語中的關鍵詞——傳統其實是相當曖昧的,未經我們仔細辨析的。
“傳統”作為一個固定的名詞出現在近代以後的中國批評界依然屬於“出口轉內銷”,即古漢語裏的詞彙被日語組合之後,再一次回傳中國。但是,古漢語自身的含義依然深深地影響著我們對它的理解。傳,原本多用作動詞,傳遞、傳送、傳授之謂也。《鹽鐵論·非鞅》雲:“功如丘山,名傳後時。”韓愈《師說》雲:“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統,《說文》雲:“從糸(mi),充聲,紀也。”《淮南子·泰族訓》雲:“繭之性為絲,然非得工女煮以熱湯而抽其統紀。”由“絲的頭緒”逐漸引申出“統”的意義:一種曆史沿傳而來的思想、道德、風俗、藝術、製度、習慣等等。在中國古代,傳與統合用,指的是對帝業、學說等(統)的傳承,例如《後漢書·東夷傳·倭》:“自武帝滅朝鮮,使驛通於漢者三十許國,國皆稱王,世世傳統。”南朝梁沈約《立太子恩詔》:“守器傳統,於斯為重。”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上》:“儒主傳統翼教,而碩士名賢之訓附之。”按照這樣一種語言習慣,“傳統”更多地被認定為某種確定不變的東西,因為我們假設它“不變”,所以立誌革新的人總是傾向於“反傳統”,借助“反傳統”來為自己開辟道路,同樣,對新文學與新文化有所不滿的人也確信種種的弊端皆源自對“傳統”的背棄。
“統”還在“傳”
其實,“傳統”與現代的創造從來就是糾纏在一起的。不能認清這樣的糾纏狀態,就無法從爭論不休的二元對立之中解脫出來。
關於中國新文學與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關係,這在不同的時期曾經有過截然不同的理解。這不同的理解直接影響到了我們心目中對於“傳統”的認定。
傳統一保守,中國新文學的反傳統一最值得肯定的進步的實績,這是我們長期以來的一個基本判斷。現在看來,這樣的推理方式明顯有值得商榷之處,但20世紀90年代以後,隨著商榷之聲的不斷響起,新問題又出現了:傳統一反對西方文化霸權?中國新文學的反傳統一臣服於西方文化霸權的自我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