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化反思到文化研究
在中國20世紀文學中重提文化問題,是80年代中期出現的尋根文學。作家阿城在《文化製約著人類》中說:“我們的文學常常隻包含社會學的內容”,“社會學當然是小說應該觀照的層麵,但社會學不能涵蓋文化,相反文化卻能涵蓋社會學以及其他”,“文化是一個絕大的命題,文學不認真對待高於自己的命題,不會有出息”。所謂隻包含社會學的內容,是說把文學隻看成意識形態,就隻是從社會學來觀察和理解文學,這樣就會失去文學當中更為重要的文化內容。阿城對文學中文化缺失的反思,並不限於沒有從文化上來把握文學,而是認為“我們現在是處於一個文化的斷裂帶”,現在的文學中斷了與民族文化傳統的聯係。鄭萬隆說:“如果把小說在內涵構成上一般分為三層的話,一層是社會的形態,再一層是人物的人生意識和曆史意識,更深的一層是則是文化背景,或日文化結構。所以,我想,每一個作家都應該開鑿自己腳下的‘文化岩層’。”既要使文學回歸於文化的懷抱,又要追尋文學的文化之根,這就是文化尋根小說的主旨。他們要求文學要有深厚的文化開掘,特別是要著力於開鑿腳底下的文化岩層,即發掘民間生活形態中的文化意蘊。李杭育認為,“總而言之,我以為我們民族文化之精華更多地保留在中原規範之外,規範的傳統的‘根’大都枯死了。五四以來我們不斷在清除這些枯根,決不讓它複活。規範之外的,才是我們需要的‘根’,因為它們分布在廣闊的大地,深植在民間沃土”。這是中國在重新思考和探索現代化道路時,文學對自身從文化角度進行的反省。
這種反省的發生在文學上受到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在世界上成功的影響。1982年,阿根廷作家馬爾克斯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百年孤獨》這部被稱為用民族地域文化對人類現實處境作了深刻注解的小說即刻被介紹到中國,在文學界引發了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大爆炸。在哲學上,新康德主義者恩斯特·卡西爾的《人論》在中國流傳甚廣。卡西爾提出“人是文化的動物”的文化哲學,把文化作為文學藝術的根基,重新開拓了文學的文化視野。在文學理論上,榮格的“集體無意識”、弗萊的“文化原型批評理論”,都把文化人類學的許多觀念引入文學之中。而中國美學家李澤厚提出的人類在實踐活動中的結果外在化為工藝世界,內在化為文化心理結構的審美心理積澱說等,在文學界影響也很大。正是這些強勁的文學、文化思潮影響了許多青年作家,使他們在文學界重新提出文化問題,形成文化尋根小說創作的風潮。卡西爾在《人論》中的結論部分說:“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文化,可以被稱之為人不斷自我解放的曆程。語言、藝術、宗教、科學,是這一曆程中的不同階段。在所有這些階段中,人都發現並且證實了一種新的力量——建設一個人自己的世界、一個‘理想’世界的力量。”正是出於對文化的自我解放力量的信任,盡管對文化尋根小說的創作,評論界褒貶不一,而它所留下的影響卻是深沉的。此後,即從20世紀80年代後期開始,文化作為一個重要觀念,的確重新灌注於文學的生命之中。從文化尋根小說開始,文學界對文化的重視主要表現在幾個方麵:第一,注重在作品中表達人的生存的文化意義;第二,注重發掘中華民族文化的固有特色;第三,關注幅員廣闊的中國各個不同民族和地域的文化特點。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後,由於中國進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軌道,文化自身具有的產業性質凸現出來,現代文化正在走向傳媒化和市場化,在外來和本土的大眾文化流行的趨勢麵前,文學在新一輪以大眾文化為代表的流行文化熱的壓力麵前,感受到生存的壓力。原有文學陣營發生分化,一些文學作家投身於大眾文化的製作,一些文學研究者也開始進行大眾文化的研究。文學與文化的關係日趨複雜化。這一新的狀況應該在“文化研究”(culture study)這個關鍵詞中討論。
§§第二章 中國現代文學的文體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