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催生了新詩的發生發展,隨著創作新詩的人群擴大和討論的加深,“詩歌”這個詞語漸漸被使用並最終成為這種文學體裁的指稱。雖然時至今日,“詩歌”已經是一個被頻繁使用、為人們所熟悉的概念,其內涵也約定俗成,但是熟悉卻並不意味著熟知,相反因為過於熟悉,人們對其內涵演變的豐富性往往忽略,熟視無睹。因此,對概念進行梳理,以重新喚起對其豐富內涵的認識,是非常必要的。深入考察“詩歌”語詞在白話詩興起後到20世紀20年代的使用,考察這一語詞使用的場合、語境、頻率、意圖,分析其使用背後包含的豐富而複雜的文學觀念和其中的差異,將有助於我們直接置身於新詩發展初期的曆史橫斷麵,還原豐富而真切的曆史場域,觀察到當時詩人、學者、作家對新詩發展的不同主張和期待,從而對新詩的發展之路有更為豐滿具體的認識。這一研究可以作為新詩史的有益補充,並且對當下的詩歌發展或許也不無啟示作用。
從“詩歌”語詞的使用人手介入新詩研究,學界目前還沒有人做過。但是,關於新詩的民眾化、新詩與民歌,以及新詩的音節格律等方麵有很多研究成果,可以借鑒。
本文將首先回顧古代至近代“詩歌”的使用並簡單回顧古典詩歌的歌唱形式;主體部分梳理白話詩運動初期對“詩歌”的使用,著重挑選有代表性的作家學者的材料,分析論述其中隱含的對新詩發生發展的三種典型觀點;最後是對詩內部之“歌”也即詩的音樂性實現方式的評價論述。
“詩歌”之源流
“詩歌”是一個古已有之的詞語。但是在古代,“詩歌”的使用,無論在意義還是頻率上,都和現代不同,為了明確本詞在曆史變遷中的發展過程,更為了明確現代時期的使用在這個曆史坐標上的位置,對古代“詩歌”的使用以及詩與歌的關係進行梳理和回顧是非常必要的。
1.語詞的清理
“詩”、“歌”首次見錄於《尚書·舜典》:“詩言誌,歌永言,聲依永,律合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這一論斷曆來被認為是古代詩論的起點,朱自清稱這段文字說出了兩件事:一是詩言誌,二是詩樂不分家。這說明了上古時期,“詩”與“歌”的密切關係。《呂氏春秋·古樂篇》中有記載:昔者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闕。這也可以與《尚書》互相印證。《漢書·藝文誌》進一步解釋:“書》曰:詩言誌,歌永言。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對“詩”和“歌”的形式進一步說明,在文字尚未發明或文字不發達的時期,口頭的傳唱記誦更為重要。凡沒有樂調,用普通的說話的語調語速誦讀,便是“詩”;如果加以一定的曲調曼聲長吟,便是“歌”。“詩”與“歌”的區別僅在形式,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一體的。“詩”與“歌”的緊密聯係,也是後世“詩”與“歌”組合成詞的原因。
在《詩經》成書之後,典籍中的“詩”有時專指《詩經》。《論語》中就有大量的實例。
《漢書》中,“詩歌”第一次作為一個詞語出現:
樂以治內而為同,禮以修外而為異;同則和親,異則畏敬;和親則無怨,畏敬則不爭。揖讓而天下治者,禮、樂之謂也。二者並行,合為一體。畏敬之意難見,則著之於享獻、辭受,登降、跪拜;和親之說難形,則發之於詩歌詠言,鍾石、管弦。
這段文字,是曆史上“詩歌”一詞的首次使用。其後《漢書》中又有:
明年正月,上始幸甘泉,郊見泰畸,數有美祥。修武帝故事,盛車服,敬齊祠之禮,頗作詩歌。
第一段材料說明,儀式中禮樂的重要作用在於把抽象的情感具體化,第二則材料講了具體事例。“詩歌”在文中都指郊廟祭祀、記載史實、歌頌功德、祈福納祥用的儀式詩,大致等同於《詩經》中的《頌》部分。“歌詩”一詞也有類似的意義,比如《漢書》中收錄歌詩的名稱有《泰一雜甘泉壽官歌詩》、《宗廟歌詩》、《漢興以來兵所誅滅歌詩》、《出行巡狩及遊歌詩》、《吳楚汝南歌詩》、《燕代謳雁門雲中隴西歌詩》、《邯鄲河間歌詩》等。從《吳楚汝南歌詩》、《燕代謳雁門雲中隴西歌詩》、《邯鄲河間歌詩》等可知,歌詩還包括民間作品,它的外延較“詩歌”要廣。
魏晉時期,鍾嶸《詩品》中有“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詩”、“歌”對舉,實乃互文手法,意義有所重疊。
《文心雕龍·宗經》雲“賦頌歌讚,則《詩》立其本”,以“歌”代指“詩”。《定勢》篇有“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歌與詩並舉,似乎各為不同文體。《樂府》篇又有“詩為樂心,聲為樂體”,以及“凡樂辭日詩,詠聲日歌”。可以理解為,詩是樂的內容,歌(聲)是樂的形式,詩與歌合一才是“樂”。這一時期,“詩”與“歌”的意義使用有時重疊,可互相代替;又指樂的兩個部分,二者合一為樂,兩分則詩是寫在紙上的語詞的詩作,歌是沒有唱詞的樂調。
唐代詩人齊己的《夏日作》“竹眾涼欺水,苔繁綠勝莎。無慚孤聖代,賦詠有詩歌”,可能是“詩歌”在詩作中的首次使用。“詩歌”在此包含了幾層意思,首先它指詩人的個體創作,用以自娛,而不是祭祀使用的儀式詩;其次,詩的誕生與“賦詠”相結合,不伴隨音樂。
唐代流行歌行體,有大量的文人創作以《××歌》命名的歌行體詩。李賀的詩集名為《李長吉歌詩》,則純以“歌詩”指稱文人創作的詩。在當時的詩作中,常見“狂歌”、“悲歌”、“長歌”、“歌詠”等字眼,所謂“歌”,僅指發言吟詩。隻因唐代是一個激情勃發的時代,詩人們壯懷激烈,以“歌”語,使表達具有更強烈的感情色彩。這都使得在文章中以“歌”代替“詩”的現象更為常見。這也加劇了“詩”、“歌”意義的交叉錯疊。
這一時期的新變化是,在語詞使用中,以“歌”代替“詩”的頻率更高,“歌”的新意義是指一種新詩體。與“詩”、“歌”混用相伴隨的是詩體的漸趨分化和明晰。文人作詩,已有多種體製固定的分類,如古體歌行、近體律絕、樂府詩等等。
宋代對“詩歌”的使用見於《宋史》:
古者,祖宗有功德,必有詩歌,《七月》之陳王業是也。歌於軍中,周之愷樂、愷歌是也。漢有短簫鐃歌之曲凡二十二篇……我朝太祖、太宗平僭偽,一區宇……願詔文學之臣,追述功業之盛,作為歌詩,使知樂者協以音律,領之太常,以播於天下。
這裏,“詩歌”與“歌詩”的意義同於《漢書》中的用法,指用於祭祀禮儀、追述功德的辭樂作品。但同時,“詩歌”一詞開始被用於指稱與文、賦等並列的一種文學體裁,也就是我們現在最常見的用法:
夫言語之累,不特出口者為言,其形於詩歌、讚於賦頌、托於碑銘、著於序記者,亦語言也。今知畏於口而未畏於文,是其所是則見是者喜,非其所非則蒙非者怨;喜者未能濟君之謀,而怨者或已敗君之事矣。
此處,“詩歌”和賦頌、碑銘、序記等幾種文體並列,“詩歌”指詩,意義近於現代。但在宋代文論、詩論中,這種用法還很少見。凡是用於指稱詩這種文學體裁時,都用“詩”,如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尤袤的《全唐詩話》等。
嚴羽《滄浪詩話》:“讀《騷》之久,方識真味。須歌之抑揚,涕洟滿襟,然後為識《離騷》。否則如戛釜撞饔耳。”現在並無記載證明,宋代還流傳有《離騷》的曲調,所謂“歌之抑揚”,極有可能僅是長調曼聲吟誦,並非依宮商而歌。
對度曲極有研究並有樂章傳世的薑夔,在《白石道人詩說》中提到“守法度曰詩,載始末曰引,體如行書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螿曰吟,通乎俚俗日謠,委曲盡情日曲”。前五種是體裁的分類,以“守法度”與“放情”對舉,可見詩與歌已經各有自己的疆界。吟、謠、曲,著眼於聲音的分類,吟詩與歌唱同樣重要,前者重在體會詩句內部的節律音樂,後者則依靠樂調。
清代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一:
人又問:“懼內可見於詩歌否?”餘隻記唐中宗寵韋後,優人因裴談與宴,知君臣同病,唱《回波詞》日:“回波爾似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隻有裴談,內裏無如李老。”後喜,以束帛賜之。
此處,“詩歌”是一種有俳諧意味的諷刺歌曲。王夫之《薑齋詩話》中提到:“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
此處“詩歌”指個體創作的詩作。僅出現一次。另外,文中出現的“歌”,多指“歌行”體詩,也有“謠歌”。王世貞作《藝苑卮言》中曾引黃省曾的話:“詩歌之道,天動神解,本於情流,弗由人造。”“歌”也指詩。
經過梳理,可見“詩歌”一詞的形成主要是因為詩、歌之間的緊密聯係;最初的意義是用於祭祀儀式等的合樂詩作;唐代“詩歌”開始具備了類似今天我們所使用的意義,即指一種區別於散文、賦銘的文學體裁,但這種意義在曆代都極少被使用,最常用的仍是用“詩”來指詩;“詩歌”也指有諷刺俳諧意味的歌。因為歌、詩之間的緊密聯係,“歌”常用以代“詩”,又可指詩體的一種——歌行,也指民歌,也指歌唱。
2.詩與歌的關係
上古時期,詩、樂、舞是三位一體的。那時的人們,“從來沒有歌而不舞的時候,也可以反轉來說,從來沒有舞而不歌的”,朱光潛也說“詩歌與音樂、舞蹈是同源的,而且在最初是一種三位一體的混合藝術”。現代人類學、社會學通過對原始部落歌舞活動的考察,也證明了這一點。《詩經》產生的時期,詩合樂的情形已經複雜化。《墨子·公孟第四十八》有“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之說,可見《詩經》的傳播和表現方式已經非常豐富,有吟誦,有合樂器,有徒歌,有歌舞。原初時代的詩、樂、舞三位一體的狀態,到此時已經分化。
上古時期,詩傳遞信息、感發心靈的渠道,主要靠“聲音”,它的意義也主要存在於聲音。而在《論語·季氏》中,孔子教育後輩“不學詩,無以言”,說明《詩經》已經具有熏陶言談的作用,《詩經》的“言”的性質和內部意義已被重視。另外,文字的出現,使得《詩》脫離“聲”的形式而僅僅以文字為載體來傳播成為可能。這是詩與歌分離的開始。
文人依民歌舊調填新詞始於屈原,其名作《九歌》,據王逸的《楚辭章句》考證,原是楚地民歌,屈原因感其辭鄙俗,故製新詞以教之,流傳至今。文人仿製民歌的傳統也從此蔓延。
漢初流傳的音樂是楚聲,後來李延年曾作“新聲”以變革。高祖劉邦有《大風歌》傳世,據說當時是以眾人合唱形式來表演的。文人創作在西漢時期以賦為主,流傳後世並且膾炙人口的詩作不多。漢武帝的《柏梁詩》及《李夫人歌》是為人熟知的,前者是宮廷大曲,後者應該算是個人抒情短歌。張衡的名篇《四愁詩》還依然保留了歌謠一唱三歎、回環複遝的特征。著名的《古詩十九首》創作年代屬東漢末期,已經難以考證其是否合樂,但是從“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以及“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這樣的抒懷中,似乎可見當時文人聚會、奏樂抒懷、逗引詩思的情景。在此時,詩和樂的關係依然緊密。
魏晉時期,詩與歌的關係比較複雜。《魏書》記載,曹操“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劉勰《文心雕龍·樂府》:“子建士衡,鹹有佳篇;並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曹操位高權重,有條件豢養大批的樂工伶人,可以隨時把詩篇譜曲歌唱,普通士人則沒有這樣的條件。鍾嶸《詩品》曰:“故三祖之詞,文或不工,而韻人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官商異矣。”即,不必求諸官商,單憑詩韻以獲取美感。這一趨勢可視為南朝對詩韻探索之濫觴。
在經曆了五胡亂華的變亂紛爭之後,前朝樂曲流失殆盡,詩無樂調可依。南朝永明體、齊梁體相繼出現,文人開始研究平上去入、蜂腰鶴膝、四聲八病等,從漢字本身的音出發來尋找音樂性。朱光潛認為,中國詩在齊梁時代走上“律”的道路,原因就是“樂府衰亡以後,詩轉入有詞無調的時期……音律的目的就是要在詞的文字本身見出詩的音樂”。對詩歌內部聲律的發現,促進了近體律絕詩體的產生。律詩是古典詩歌音節聲律方麵的成熟典範,而且大半都不入樂歌唱。
唐代是詩的極盛時期,這一階段可歌的詩多數是絕句和古體歌行樂府,新興的律詩大都不能人樂。著名的《陽關三疊》就是根據王維的絕句《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譜曲的。唐代有很多依樂府舊題創作的詩,多語詞通俗、朗朗上口,又因有現成的樂調可合,流傳甚廣。在全唐詩中,僅以《楊柳枝》為題的詩就逾百首。尤袤《全唐詩話》卷四中有“宴席中有周德華者,劉采春女,善歌《楊柳枝詞》,所唱七八篇,皆名流之詠”。說的就是這類詩。另外,詩人用民歌調填寫新詞的事例也不在少數,最有名的要數《竹枝詞》。中唐時顧況寫有《竹枝詞》,而其真正大行於世,則要歸功於劉禹錫,他寫作《竹枝詞》的原因與屈原類似,《樂府詩集》卷八十一言近代曲辭:“竹枝本出於巴渝。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新辭九章,教裏中兒歌之,由是盛於貞元、元和之間。”《全唐詩》中錄劉禹錫《竹枝詞》11首,這也是民間藝術與文人創作結合得比較成功的事例。
詞作為詩的新變體,其產生直接與音樂有關。唐代是一個音樂融彙的時代。既有前朝流傳的清商樂、相和大曲,又有少數民族傳人的龜茲樂、西涼樂,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燕樂和歌舞大曲,在音樂變遷的背景中,詩體也有了新變化。《朱子語類》雲:“古樂府隻是詩,中間卻添許多泛聲。後來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添個實字,遂成長短句,今曲子便是。”現代學者朱謙之說:“中唐文士如劉禹錫、白居易等乃徑取新調,按音填詞,長短句由是發生。”雖意見有別,但都指出了詞是應音樂之需要而產生的。
北宋時期,詞的繁盛毋庸多言。從“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可知當時的詞作完全可比今日流行歌曲。在詞流行的背景下,宋詩能人樂的則很少,正如錢誌熙所言,“宋詩則因為並世的曲子詞的盛行,差不多完全失去了人樂歌唱的可能性”。也有人稱,宋人唱詩,主要套用現成的曲調,即借腔。既然隻能借調而無創新調,可見其被從事音樂的人們所冷落。宋詩的相對頹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詞的興盛對詩造成了擠壓。很多生活化、世俗化的題材為詞所獨占,詩因而失去了日常生活這一藝術源泉。加之又有唐詩這座高峰橫亙在前,眾多詩人在感歎前人難以超越的同時隻能另辟蹊徑,這才有了以才學為詩、以文為詩、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等舉措。隻因苦心經營、勉力為之,宋詩失卻了文學藝術最可貴的自然天成,更無法追蹤唐詩的寬博宏富,生活氣息越來越少,成為有智階層的雕琢之物。
詞在南宋的發展之路可用由俗入雅來概括。因為戰亂致使前朝曲調流失,詞人隻能依曲牌所規定的平仄長短而不是依據樂調填詞,詞不再人樂歌唱,而是由瓦肆歌坊之樂曲變為文人案頭之作。《中國韻文史》論日:“向之歌詞為雅俗所共獲聽者,至此乃為貴族文人之特殊階級所獨享;故於辭句務崇典雅,音律益究精微。”辭章而愈加精致愈雅,愈成為“曲高和寡”之作,流傳範圍越發狹小。薑夔是雅化的代表,但他通音律,能創新調,尚有佳作;之後的詞人卻不具有薑夔的音樂才能,宋詞也就漸漸顯露頹勢,光輝不再。由宋至元明,又出現了鼓子詞、諸官調、散曲等,俱可歌,這些都是由曲子詞融合民間戲曲和新的音樂而發展的變體,以其貼近市民社會、富有生活氣息而大行其道,光芒完全掩過了詩、詞這兩種傳統文體。存在於文人手中的詩和詞,它們則似乎已走完了黃金時代,生命力和資源都已耗完,少有膾炙人口的佳作了。
近古時代,文人在詩、詞方麵一直都沒有停止探索,但能人樂歌唱的詩、詞已經極少。這一時期也鮮有仿製民歌的嚐試。民歌與文人創作隔離漸深,結果正如馮夢龍在《序山歌》中所言:“唯詩壇不列,薦紳學士不道,而歌之權愈輕,歌者之心亦愈淺。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譜耳。”自屈原開啟文人仿創民歌的先例,這一傳統始終綿延未絕,而以唐為盛。仿製民歌,一方麵拓展了文人的創作視野,筆下多了些山俗野趣,多了些鮮活的風味;另一方麵,仿製的民歌再次被鄉民傳唱,也相對改變了民歌過於俚俗鄙下的趣味。但到了明代,民歌已再難像漢唐時一樣得到詩人青眼。馮夢龍雖熱心發掘搜集民歌,看重的是民歌的真摯,但目的在於“藉以存真”,“發名教之偽藥”,社會功用大於文學考慮了。
另外,據明清時的史書《樂誌》一類記載,宮廷儀式所用的音樂歌詩依然大規模創作,而且分工細致,從內容到形式都像宮廷禮儀一樣繁冗不堪,它已經完全消失在文學研究的視野之外。
曆史發展至此,詩已經完全脫離了上古時期的混融狀態。最初的詩三百,如果拿來和後世的詩比較,那它是民歌,是流行音樂,是文人詩,是宮廷音樂,是祭祀音樂,甚至還是史。但是這各種形態在曆史的發展中漸漸各自分化,並獲得獨立的形式:漢代已經有了獨立且成熟的曆史典籍;東漢時文人詩開始形成獨立的形式和特征;唐代,律絕當然是文人詩作,樂府中有民間作品,也有文人擬題之作,還有文人仿照民歌的創製,宮廷音樂漸漸淡出文學史的視野;宋代,與詩的役落相伴的是詞的繁榮;到明清時,詩、詞基本屬於文人專利,供娛樂則另有戲曲和說唱文學,民歌極少和文人的創作發生關係,獨自沿著民間自發的規律運行,宮廷音樂更是形成一個單獨門類。大的趨勢是,隨著文學發展,體裁增多,詩的表現力下降,題材狹窄,體製嚴謹,與歌的距離越行越遠。
值得注意的是,幾乎總是音樂的參與促使了新詩體的產生。因為,相比紙上的文字,流傳在人們口中的歌調更具有感染人的力量,傳播更廣。傳播廣布的結果是帶來更多力量的參與、交融,帶來更多的活力。詩與音樂結合使得眾多社會資源參與,新文體由是煥發無限生機、活力。而當它在文人手中經營越久,越發精致成熟,趨於雅化,便會曲高和寡,漸漸走向凋敝。比如,詞的產生、發展、興旺、衰退過程就是如此。文人詩詞在清代的頹勢已是不爭的事實,並且與音樂這一詩所曾慣於附麗的外在形式也遠離日久。所有與音樂有關的,幾乎都隻屬於今天我們所歸類的大眾文化領域,如說唱文學、戲曲等。既然在詩歌的曆次變革中,音樂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刺激新的有活力的文體出現,那麼我們是否還可以期待,詩會再一次地從音樂中汲取資源,涅槃出新的生命力?
3.新詩運動前的“詩歌”與詩歌
晚清的詩界革命,是舊詩領域最後一次的抗爭與實驗。這一時期,“詩歌”及相關語詞的使用與古代區別不大。梁啟超、黃遵憲、譚嗣同、夏曾佑等人對“詩”的使用仍然是主流的。譚嗣同在《三十自紀》中還稱詩為“歌詩”、“韻語”。“詩歌”的使用極為少見。
在梁啟超的《飲冰室詩話》中,“詩歌”僅出現一次:
去年聞學生某君入東京音樂學校,專研究樂學,餘喜無量。蓋欲改造國民之品質,則詩歌音樂為精神交易之一要件,此稍有識者所能知也。中國樂學,發達尚蚤。自明以前,雖進步稍緩,而其統猶綿綿不絕。前此凡有韻之文,半皆可入樂者也。詩三百篇,皆為樂章,尚矣。
此處使用“詩歌”一詞,目的在於強調詩的音樂性。這則材料反映的是晚清“學堂樂歌”運動的情況,其著眼點在教育改造而不在文學變革。《飲冰室詩話》中的其他論述,都用“詩”,不用別詞。在晚清的詩論、文論中,也沒有使用“詩歌”一詞。
20世紀初葉,“詩歌”的使用幾乎都與學堂樂歌運動有關,它的新含義是:樂歌運動中創作的合樂的歌詞。因為學堂樂歌運動的發生,當時有大量專為合樂而作的歌詞作品出現,有的雜誌開辟“詩歌”專欄,刊登這類作品,如當時的《南洋兵事雜誌》、《民聲叢報》、《農友會報》、《普通學報》、《夏聲》、《憲政新誌》、《浙江兵事雜誌》等等。任意列舉幾例:《詩歌:祝國歌(仿鮮花調)》、《詩歌:讀晉話報謠》、《詩歌:步兵歌》、《詩歌:塞上曲四首》、《詩歌:塞下曲四首》、《抒情部:詩歌:臨江仙(殘荷)》、《抒情部:詩歌:臨江仙(瘦竹)》等。
“學堂樂歌”是清末學校教育改革的產物。早在戊戌變法時,康有為就最先上書,請求開設學堂音樂課。1903年,清政府頒布《重訂學堂章程初級師範學堂課程規定》,將“音樂”列為必設課程之一。其後伴隨著廢科舉和新學堂紛紛成立,學堂樂歌發軔興起。“學堂樂歌”的首要目的是教育改革和思想啟蒙,從上文所引梁啟超“聞學生某君人東京音樂學校”這則材料,足以明白樂歌運動之目的。受一時的思潮之影響,加上激發民心、振奮國威的考量,當時還有大量的軍歌問世。劉納評論當時的文壇說,“歌‘的發達,是辛亥革命時期值得重視的文學現象。隨著’學堂樂歌‘的興起,’歌詞在這一時期作為新的文學形式大量進入我國文學。”其實,詩在古代本就是歌詞,隻因為詩與歌分離日久,大家都忘卻了,所以歌詞不能算是新的文學形式。軍歌創作的實績,如黃遵憲的《軍歌二十四章》,被梁啟超視為“詩界革命之能事”,可以說,整個學堂樂歌運動都是被梁啟超納入詩界革命這個總體的。
但是,樂歌運動雖聲勢頗大,卻並未對詩人創作構成衝擊和影響。晚清最有代表性的詩人黃遵憲,他同時涉獵了這幾項實踐,但他做的歌仍然偏於古奧典雅,並不通俗。如:
來來汝小生,汝看汝麵何種族。芒碭亞洲即大陸,紅苗蜷伏黑蠻辱;虯髯碧眼獨橫行,虎視眈眈欲還逐。於戲我小生!全球半黃人,以何保麵目。
以此歌曲教授幼童,恐怕還要加上注釋,兒童才能明白,這顯然就失去歌的效應了。學堂樂歌也有通俗一路的,如曾誌忞的“老鴉老鴉對我叫,老鴉真正孝。老鴉老了不能飛,對著小鴉啼。小鴉朝朝打食歸,打食歸來先喂母,自己不吃猶是可,母親從前喂過我。”
它具有童謠所應有的通俗生動流暢,更易於被幼稚童子接受。但它純是童謠,不能算詩。流傳較廣而文辭典雅有韻味的,有李叔同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再如《春遊》:“梨花淡白菜花黃,柳花委地芥花香,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鍾送夕陽。”但其缺陷在於,缺乏時代印記、新的思想、新的感受。而且這類注重文辭的樂歌在當時基本屬於邊緣作品。更多的樂歌內容集中在學習歐美文明、富國強兵、救亡圖存等上麵,不注重文學性和藝術價值。這些都使得學堂樂歌的影響及意義主要在教育和音樂領域,不在文學領域。樂歌始終都是一個在傳統詩文寫作之外的新事物,並未對後者造成影響。因學堂樂歌而直接過渡到白話詩創作的,是四川籍詩人葉伯和。葉伯和(1889-1945)原名葉式昌,字伯和,今成都市郫縣金泉鄉人。1907年,葉伯和東渡日本,人東京音樂學院學習音樂兼西洋詩。這時他就立誌“創造一種詩體”,所以大膽提出“不用文言,白話可不可以拿來做詩呢?”1914年,葉伯和留學歸來,被聘為成都高等師範學校音樂專科主任。他把西洋音樂和西洋詩帶回成都,教授給學生;為便於學生接受,他還以自己創作的“白描的歌”來教學。這些歌實際上就是我國最早的白話詩,其中有八首被他收進了1920年4月出版的《詩歌集》。或許是因為偏於一隅,或許是未能及早刊登於報章並著文宣傳,葉伯和的大膽實踐在當時未能引起反響。他的詩作曾發表在文學研究會創辦的《詩》第二卷第一號,即《心樂篇》,包括《新晴》、《驟雨》、《早浴》、《晚歌》等四首詩,就格式論是散文詩,語言已是純白話了。1922年和1925年,葉伯和在成都出版了《中國音樂史》上、下卷,開音樂史學研究之先河。身兼音樂史家與詩人雙重身份的葉伯和的詩作,長久以來卻被文學研究界所忽略,李怡和喬世華都有文章提到這位被文學史所遺忘的新詩開拓者,他的作品及其文學史價值都有待於重新發現和評價。
詩界革命期望在舊形式中開創新境界的設想,最終被證明不可實現;學堂樂歌運動之所以未能動搖傳統詩創作在形式方麵的堅實壁壘,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它的定位是社會教育而非文學。梁啟超整部《飲冰室詩話》都是一個政治家對社會變革的計劃與構想,文學不過是他們在器物、政體之外尋到的又一個改革利器,文學內部的變革需要和關鍵屙疾不被重視,是詩界革命失敗的關鍵。
這一切到了新文化運動時期,情況已大為不同。對於新文化運動的創始者來說,他們麵對的傳統,除了晚清的同光體詩,詩界革命時期的“新學詩”和“新體詩”,還有餘波未息的樂歌運動,這些都同時進入他們的視野。他們除了感到晚清詩作的凋敝氣息之外,或許還可以從樂歌運動中體會到一些通俗的、貼近時代潮流的成分。無論如何,新的一頁就要翻開了。
“詩歌”在20世紀20年代的使用
1918年1月,《新青年》刊登了胡適、沈尹默、劉半農三人的9首白話詩。白話詩運動由此拉開序幕。它無疑是新文化運動中最受關注的部分。胡適的意義在於認識到文學革命要從“文的形式”下手,以新的語言形式來負載新的時代內容。自此,伴隨著新詩創作的增多和對新詩創作理論探討的加深,“詩歌”的使用也漸漸擴大,並且因使用者對白話詩的不同觀點而意義錯雜,這些觀點主要是圍繞詩的音節、詩與歌、詩的可歌等方麵展開的。這一部分列舉原始材料所涉及的時段,上限要擴展到白話詩發生之初,下限是20世紀20年代中期。20年代末期至30年代,“詩歌”的使用已經相當普及,也就失去了考究的意義了。材料按人物列述,以流派團體分組,分別是俞平伯、鄭振鐸、郭沫若、成仿吾、田漢、魯迅、周作人等,魯迅與周作人將單獨論述。其他作家、詩人因為沒有使用“詩歌”的材料,所以在這一部分不會提到。
1.俞平伯、鄭振鐸
在新文化運動時期,最早使用“詩歌”的是俞平伯的《白話詩的三大條件》(寫於1918年10月16日),原文摘錄如下:
詩歌一種,確是發抒美感的文學,雖主寫實,亦心力求其遣詞命篇之完密優美……音節務求協適、卻不限定句末用韻。這條亦是做白話詩應該注意的。因為詩歌明是一種韻文,無論中外,都是一樣……
俞平伯強調詩的音節,詩是“韻文”,不同於胡適“作詩如作文”的觀點。他為詩友康白情的《草兒》作序,提到“在硬心人底心裏,隻有一個冷冰冰的世界,美和愛底根葉都憔悴盡了,一味地冷笑,還有什麼詩歌文學呢?”文中他反駁了認為“平民的”就是“通俗的”觀念。關於音節,他說“音節是詩底特性”,但在康白情的詩集中,他僅僅找到了“以標點符號做引路燈籠”。
在《社會上對於新詩的各種心理觀》(寫於1919年10月)中,有:“現在新文藝約包有戲劇小說詩歌三種作品”。他明確在此文中表示不讚同“拿著詩集,咿咿呀呀”吟誦的方式,別人評價他的詩“可以合風琴”,他以為是嘲罵,對舊式的音律和唱詩傳統一概表示拒絕、否定。但他也困惑於白話詩的“赤裸裸的,沒有固定的形式的,前麵沒有模範”。實踐起來,俞平伯還是不能拋卻舊詩詞的影響。《冬夜》在音節上很講究,“凝煉,綿密,婉細是他的音節特色。這種藝術本是從舊詩和詞曲裏蛻化出來的”。《詩底進化的還原論》是俞平伯思考相對成熟、集中體現其詩歌觀的一篇文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