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於西方文學特殊的演進過程,西方感傷主義可以說沒有形成統一的美學原則。從整體上來看,壓製情感和張揚情感兩種主張此消彼長。柏拉圖最早在《理想國》中批判“感傷癖”,甚至因為詩人激發人的哀憐癖和感傷癖而要把詩人從理想國驅逐出境。17世紀古典主義文學將理性作為生命,遵循以理性製約包括感傷在內的各種人的情感;18世紀啟蒙主義文學繼續堅持對理性的張揚,同時也肯定了情感的合理性;18八世紀中期,感傷主義文學興起,開始反對情感的壓抑,倡導真誠地坦露情感,對理性主義進行了反撥,是浪漫主義文學的先聲。麵對文學中情感的肆意泛濫,以客觀反映表現現實生活、克製主觀情感流露作為審美特征的現實主義文學發展為了整個19世紀歐洲文學的主流。20世紀非理性主義泛濫的時代,伴隨這股思潮的蔓延,一種更為深重的焦慮、痛苦乃至絕望的情緒充斥著西方的感傷主義文學。較之中國感傷主義文學,西方的感傷主義文學並沒有形成相對固定的美學原則和美學風貌,而是一直在壓抑排斥情感與張揚提倡情感兩個極端之間擺動和反複。
“感傷主義”的模糊性與闡釋的有限性
上麵提到過,“感傷主義”很早就進入了現代文學創作者和理論家的視野。使用“感傷主義”一詞延續了現代文學理論家的話語,體現了現代文學研究的統一性。此外,“感傷主義”基本上還是傳達其特定的含義。雖然運用“感傷主義”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今天的現代文學研究已不適宜繼續使用該詞。首先,“感傷主義”一詞指代不明確,模糊了中西方感傷主義之間的區別,有將中西方感傷主義合而為一、混為一談的嫌疑,極不利於構建一個規範、嚴密的現代文學批評話語體係。目前,我們的研究中,不管是屬於中國的還是西方的感傷主義創作方法,統統稱為“感傷主義”。現在經常說,蘇曼殊是“感傷主義者”,巴金是現代文學的“感傷主義”大師,鬱達夫是“感傷主義”的典型。那麼,以上提到的三種感傷主義是否意義相同?能否相提並論?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可見,被我們反複使用的“感傷主義”一詞是多麼的粗疏。而且,因為“感傷主義”一詞是從西方傳入中國的,經常被誤導隻有西方才有這種創作方法,也造成了對本國感傷主義的遮蔽。長期以來,我們忽視了現代文學中傳統感傷主義的存在以及它對現代作家的影響。蘇曼殊、巴金、鬱達夫、廬隱、陳翔鶴、王以仁、廢名、馮至、田漢……眾多現代作家與中國感傷主義之間的關係都值得進一步深入挖掘。
第二,“感傷主義”一詞蘊意含混,外延寬泛。感傷是人類一種共同的情感。《辭海》是這樣解釋的,感傷即因感觸而傷。但是,從略微的憂愁,到鬱悶悲傷,到悲痛欲絕都可以視為感傷。這種程度卻難以拿捏得十分準確。於是,憂鬱、苦悶、沉鬱、傷感、悲痛、無奈等同義詞或近義詞大量使用,加劇了其不確定性,使情況變得異常複雜,似乎隻要是包含了憂傷因素的文學,不論程度如何,統統可以納入感傷主義的範疇之內。而且,含混模糊的內涵賦予該詞活躍的衍生能力,派生了諸如感傷文學、感傷小說、感傷派文學、感傷型浪漫主義、感傷情懷、感傷主義情調、感傷文化心態、感傷派散文等等全新的稱謂,使其愈加難以捉摸和把握,加大了研究和學習的難度。特別是90年代以來,“感傷主義”及相關話語受到了眾多評論家的青睞和追捧。其使用頻率之高,運用範圍之廣,前所未有。它不僅是現代文學研究中的專業術語,同時還適用於外國文學和古典文學的研究。它不但被廣泛地運用於詩歌、小說的批評和研究,散文、戲劇等其他文學類型甚至包括電影、廣告等影視作品也紛紛標榜感傷主義,感傷主義似乎成為了一個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的萬能概念。當一個概念具有萬能效應之時,其本身就失去了意義和價值。
感傷主義已不適用於現代文學研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西方感傷主義思潮和理論進入中國後發生了變異。任何對外來文化的引進和接受都不是在“白紙”上寫字,“每一次接受,接受者都有意無意地作了選擇,而文化框架在文學接受中默默起著過濾作用”。接受者並非將自身先行具有的“前理解”及“接受視野”消弭幹淨,同時也不可能完全、徹底地消除,即使是有意識地避免,也必然受到中國文化傳統及其積澱的文化心理結構的“屏障”。沈從文早就敏銳地指出感傷苦悶是鬱達夫小說的基調,從而將鬱達夫的小說概括為“感傷小說”。此後,現代文學史基本上都認為鬱達夫的小說是西方感傷主義在中國的典型代表。事實並非如此簡單。鬱達夫不遺餘力地發掘和表現人物最隱秘的情感,且不加掩飾地向讀者袒露。從這個角度上看,的確如此。但是,其小說主人公的病態往往與國家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處處表現出對國家民族的關注。這又分明繼承了中國傳統感傷主義文學的創作方式。因此,當我們把握鬱達夫作品時,如僅從西方感傷主義的角度闡釋其作品,往往會感到還沒有完全到位,從而不得不補充說明作家由於浸染中國文化而與生俱來的感傷氣質。西方感傷主義理論和思潮進入中國之後發生了變形,即使用“感傷主義”來定義那些傾向於西方感傷傳統的作家、作品也同樣是不準確的,所造成的後果隻能是使原本含混的話語變得更加模糊不清。顯然,由這樣一個內涵淆亂、外延寬泛的概念來充當一個須嚴格界定的專業術語是不合時宜的,甚至會帶來很多的麻煩。而且,現代文學中感傷主義文學形成了自身的特點。基於上述原因,找到或創造一個全新的詞語來取代“感傷主義”是非常必要和十分迫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