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新詩30年的創作實踐表明,經驗是詩歌的基礎,二者之間有著密切的聯係;由此也可以說“詩的經驗主義”並不必然導致寫實主義與平庸化。那麼,哪些經驗才能成為又如何成為詩歌的基礎呢?這就關涉如何理解經驗的問題。一般來說,經驗是主體對客觀世界認識的過程及其結果,它蘊含著“經曆”與“實驗”之義,強調觀察,強調親身體驗與內心感受,以感性的方式來認知世界。詩歌作為一種藝術,也是以感性的方式來認知和表現世界的,在本質上應是經驗的。威廉·詹姆斯認為“經驗首先不是單純的檢驗或證實行為,甚至不是表象(representation),而是展現(presentation),即把事物或對象引進視域的行為,麵對麵地與它直接接觸。更確切地說,是經驗者將自己融入對象,進入對象之流,與對象合而為一,去體會對象的所是(is),把握給與的對象所展示的實在性。”詹姆斯的經驗主義是西方現代一種徹底的經驗主義,他的理論影響了胡適。在《實驗主義》中,胡適介紹了皮耳士(C。S。Peirce)、詹姆士(WilliamJames)和杜威(John Dewey)的思想,並在杜威的理論基礎上提出了自己對經驗的看法:“杜威把經驗看作對付未來,預料未來,連絡未來的事,又把經驗和思想看作一件事。這是極重要的觀念。照這種說法,經驗是向前的,不是回想的:是推理的,不是完全堆積的;是主動的,不是靜止的,也不是被動的;是創造的思想活動,不是細碎的記憶帳簿。”他又說:“(1)經驗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對付人類周圍的環境;(2)在這種應付環境的行為之中,思想的作用最為重要;一切有意識的行為都含有思想的作用;思想乃是應付環境的工具。”在此,我們可以看到胡適的經驗主義來源於西方現代非理性主義,因而具有濃厚的現代意識。而認為思想是一種經驗,也使胡適的“詩的經驗主義”與西方現代派詩歌達到了一種暗合,如艾略特在《玄學派詩人》中就說“一個思想是一種經驗”。概括來說,在胡適那裏,“經驗”是經曆與實驗,也是體驗與感受,是過程,也是思想,是認識,也是創造;“詩的經驗主義”中的“經驗”應該具有這些內涵。

經驗一般被分作兩類,即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直接經驗強調的是主體的親身經曆,間接經驗是主體對他人經驗的一種經驗。胡適“詩的經驗主義”主張,給人的感覺是強調直接經驗對詩歌創作的重要作用,但胡適沒有否認間接知識和間接經驗的作用。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胡適說:“實地的觀察和個人的經驗,固是極重要,但是也不能全靠這兩件。例如施耐庵若單靠觀察和經驗,決不能做出一部《水滸傳》。個人所經驗的,所觀察的,究竟有限。所以必須有活潑精細的理想(imagination),把觀察經驗的材料,一一的體會出來,一一的整理如式,一一的組織完全:從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從經驗過的推想到不曾經驗過的,從可觀察的推想到不可觀察的。”在這裏,胡適所說的“經驗”不隻限於直接經驗,還包括間接經驗,兩者都是詩歌創作的基礎,同時,他要求作家和詩人要有廣闊的社會生活經驗。葉公超也強調間接經驗對詩歌創作的重要作用,他在《文藝與經驗》一文中說:“知覺範圍之大小就是一個人對於環境的事實認識多少;所謂靈感之深刻程度,就是對於環境各種現象的意義的了解,以及了解後的感悟。作者如能與環境中各種事實直接接觸,自然有理想的機會,否則也可以間接求得相當的認識,所以文學作品裏的經驗未必都是作者自己經過的事……進一步說,僅僅認識了事實還是不夠,主要的還是要能了解事實彼此的關係,並且對於這些關係產生一種態度與感悟。”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都是詩歌創作的基礎,但不管是直接經驗還是間接經驗,重要的是在認識、了解的基礎上要有深刻的感悟,才能創作出好的詩篇來。

經驗是主體的經曆與體驗,必然帶有主體的特殊感受,同時人類的經驗又具有相通之處,這就是經驗的特殊性與普遍性的問題。經驗是詩歌的基礎,但這種經驗必然具有普遍性,而不是極端個人化的。葉公超在分析新詩單調的原因時說:“為什麼抒情詩在數量與實質兩方麵都占優勢?我想最大的原因是我們的詩人的年齡與經驗都是偏於抒情感覺方麵的:他們的路線大多是從書裏走到自己的小小悲哀上,或再走回到書裏……新詩人之所以沒有在說話的節奏上探索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們的經驗是隻限於抒情方麵的。”葉公超指出了新詩創作中經驗的缺乏與狹窄,一方麵,詩人隻局限於自己的“感傷與怨恨”之中,缺乏廣闊的社會生活經驗的支撐;另一方麵,詩人在創作中表現的是直接的、特殊性的經驗,因而存在種種不足。石靈在《新詩歌的創作方法》-書中也指出,新詩要避免晦澀,惟有“以普遍的經驗為根源,不以特殊的經驗為根源。把客觀世界不但看作經驗的源泉,而且看作認識的主體也包括在內的認識的客體。更以統一的情緒,支配詩篇”。石靈提出了經驗的特殊性與普遍性,並強調普遍性經驗在詩歌創作中的重要,無疑揭示了詩歌創作的一個本質規律,也就是說,詩歌傳達的經驗應是人類普遍性的經驗,而不僅僅屬於詩人自己,它是特殊性與普遍性的辯證統一。這與艾略特“詩歌不是感情的放縱,而是感情的脫離;詩歌不是個性的表現,而是個性的脫離”是一致的。胡適雖然沒有對經驗的普遍性與特殊性進行論述,但詩歌傳達人類普遍性的經驗是“詩的經驗主義”題中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