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方法”還是“藝術方法”
那麼,現當代文學批評中長期襲用的“創作方法”範疇在今天究竟還有沒有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呢?我們的回答是肯定的。不過鑒於“創作方法”概念在中國文學批評話語中的定位有明顯的缺陷,我們傾向於使用另一個含義相近的術語——藝術方法。一個理論範疇或命題能否在理論體係演變和認識對象不斷發展的進程中保持自己的生命力,關鍵在於它是否能繼續為我們提供把握新對象的有效視角和有助於逼近事物特征的正確思路。從這兩個意義上講,即使去除世界觀和意識形態的考量,藝術方法作為對文學作品進行藝術分析的工具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就作品的藝術分析而言,無論是藝術方法的特定範式,或是更新潮的批評話語如結構主義敘事學的分析模型之類,都不外乎為我們提供一個切入作品的特定角度和把握作品的基本尺度,它們在浩茫無際的本文世界中為我們豎起一個個界標,借助於一套秩序化的闡釋工具和話語,將一部藝術作品的意義序列或形式特征輪廓分明地凸顯在讀者眼前。例如,格雷馬斯的意義矩陣或行動元模型主要關注的是作品潛在意蘊的揭示,而藝術方法剖析則更側重於對作品表述策略和技巧風格的指認。二者可以互為補充,卻不可能相互替代。
反對使用“創作方法”範疇的學者提出,優秀的藝術家的創作不會囿於某種現成的表達模式,相反,他們總是努力打破藝術陳規,去追求不同於流俗的個人風格。我們毫不懷疑這種觀點的正確性,但它與藝術方法尺度在作品讀解中的運用並不衝突。因為我們以藝術方法為視角去觀照文藝作品時,並非滿足於給某一部作品貼上一個時髦的藝術標簽,以此來取消對作品特色的具體分析,而是試圖通過建立一種理想的秩序,提供一組界線較為明確的標誌,從而使一部作品的藝術風格和技巧更加便於指認和解讀。不論這部作品的風格是適合於既有的規範,還是超越了現成的模式,甚至在創造著全新的藝術話語,這些內涵相對穩定的藝術範型都能為我們的分析提供富有啟發性的參照係。
不僅如此,藝術方法範疇的運用還可以幫助我們把文藝史研究中對特定思潮、流派和作家風格的發現提升到對文藝創作的一般規律和基本範型的總結。而對文藝創作規律的客觀把握和提煉反過來又可引導批評家們去揭示和描述不同地區、不同民族和不同時代的藝術家在文藝創造活動中相互影響與借鑒的因素,並由此發現不同背景的藝術之間傳播、繼承發展或共鳴的關係。筆者以為,文藝學的重要任務之一便是要盯住文藝活動中那些在不同作家、藝術家的個人風格標記之外反複重演的基本事實,並發掘出其中所蘊含的具有普遍意義的規律或範式。我們相信,任何特殊的藝術表征後麵都可能不同程度地隱含著體現人類共同審美經驗的特定藝術範型的作用力。正如艾略特所論述的:“詩人,任何藝術的藝術家,誰也不能單獨地具有他完全的意義。他的重要性以及我們對他的鑒賞就是鑒賞他和以往詩人以及藝術家的關係。你不能把他單獨的評價,你得把他放在前人之間來對照,來比較。我認為這是一個不僅是曆史的批評原則,也是美學的批評原則。”那種隻看到不同藝術流派與個別作家在創作風格和技巧運用上的特殊性,卻不承認其中存在著藝術思維的相似性和表達方式的共通性的觀點,實質上是企圖以對藝術發展演變的曆時性研究來否定對藝術創作規律的共時性思考,這同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地將人類多姿多彩的藝術實踐統統納入兩三個固定不變的模式之中的努力一樣,都是不符合人類文藝發展的根本要求的。
誠然,倘若我們要繼續將藝術方法範疇作為現代批評工具,必須重新確立它的理論前提和分析視角,使之成為既有利於引導作品讀解又能提供創作借鑒的真正有用的理論工具。
在這裏,我們把藝術方法看作關於文藝創作行為及其產品所體現的內在藝術規律的一種類型學的指認,它來自對人類藝術創造實踐活動的係統的經驗總結。這種總結最初僅體現為一定作品中呈現的某種藝術的把握和表現世界的自發傾向,借助於創作行為中的相互模仿與借鑒得以傳承和發展,而後在一定的文藝思潮或文學運動中獲得指認並帶來理論的升華和闡發,最終形成包含著係統的原則、綱領和與之相適應的審美規範及藝術表現技法的自覺的創作範型。
如果說藝術方法的原型產生於人們在創作活動的初期對風格與範式的模糊的追求,那麼文藝思潮的發生則標誌著文藝家們方法意識的充分覺醒和對某一特定的藝術方法加以係統實踐和推廣的自覺努力。因此,具體的藝術方法往往是以相關的文藝思潮來命名的。但是文藝思潮與藝術方法之間並不存在完全的同構關係。盡管每一場文藝思潮和運動都可能有相對獨立的思想源流和美學理想,然而曆史地看,在不同時代或不同文化語境中興起的思潮流派和完成的藝術創作,在方法上卻常常顯示出不同程度的共通性。正由於此,某種藝術方法一經確認,便為我們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它不單能引導我們去解讀特定背景下的文藝創作成果,而且能啟發我們認識和發現其他時代或民族的文藝成果中蘊含的與之相似的審美理想和表現法則。反之,我們也可以借助它來指認存在於同一流派甚至同一作家的創作中的不同風格和藝術範式的印跡,從而把我們的評價鑒賞活動和比較文學的研究都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由此我們可以說,藝術方法是一種跨曆史、跨地域、超流派的共時性視點,它與文藝思潮既有密切的關聯,又有不同內涵和使用上的界限。較之思潮、流派、風格等概念,藝術方法範疇往往具有更高的概括力和更廣的涵蓋麵。
從理論上講,產生於人類無限豐富的藝術實踐基礎之上的藝術方法也應具有充分的多樣性,並將隨著人類藝術創作的發展而不斷推陳出新。因此,它必然是一個開放的係統。倘若我們試圖以一成不變的觀點去說明文學藝術創作和發展的普遍規律,必然會遇到許多難以跨越的理論陷阱。創作方法或藝術方法也是發展的、相對的,它已經並且必將繼續隨著曆史文化語境的變化和人類審美理想的轉移而不斷派生出新的概念與方法範型。同樣,我們也期待著“創作方法”這一批評視角隨著理論界對文學現象不斷深入的認知而獲得更加科學的闡發和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