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一)(3 / 3)

閱讀魯迅/當代作家的自卑

我一直閱讀魯迅,他是上一代作家、也許是未來的好作家們永遠的精神導師。魯迅的作品存在下來,並將繼續存在下去。他的作品常常讓當代作家感到羞愧,因為當代的優秀作家也未能做到魯迅的百分之一。他的倔強和頑強,冷靜和清晰,特別是前後一貫的分析能力,與惡俗濁流鬥爭的不妥協性,都令人敬畏。一般的作家麵對他時有自卑才是正常的。

文學信念/永恒的生命現象/比太陽長久

一個人對文學的認識,一生中會有些調整,但本質上不會改變什麼。文學的性質、地位和作用,這幾百年裏並沒有多少變化。表麵上看,文學的潮流在十年二十年的時間裏就會因世俗的要求而起伏波動。但十年二十年,在人類的曆史上隻是一瞬,文學在這個區間的起伏算不了什麼。什麼也不能掩蓋文學的生命光芒。大約在一百八十多年前,有人就問過法國大作家雨果,說詩和戲劇都快滅亡了,你怎麼看呢?雨果說,這等於說阿爾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也要倒塌了,母親不愛孩子,太陽也不再升起,人心也死亡了。雨果說得多好。一百多年過去了,現在比起雨果的年代,文學作品不僅沒有滅亡,單是印刷量就增加了幾百倍。

那些不斷預言文學要消失和滅亡的人,說到底是一種生命的自卑。其實隻要有人類就會有文學。它是一種生命現象,它將和陽光、水和空氣一樣伴隨著人類。隻要有人,就會有人的激動,就會有浪漫,有對完美的執著追求。可以這樣講:太陽也是有壽命的,如果人類能夠在它熄滅之前移民外星係,那麼文學就會比太陽還長久。

創作與寂寞/月亮上的行走

許多人問到了創作的寂寞。其實恰恰相反,創作對人的魅力,主要就是因為它能夠解除寂寞,讓人獲得非同尋常的幸福。人在與自己追求的境界融為一體時,會是愉悅的。文學給人強刺激,所以也就有了大愉悅。那種浪漫和想象的激越,那種完美的苛刻追求,更有精神的巔峰狀態,沒有進入創作過程也就很難體驗了。這種心靈的曆程有點像在可望而不可及的月球上行走一樣—一個生命在上麵行走過,他就不會再滿足於一般的世俗享受了。

創作與愛情/內驅力

自然,創作應該是根植於愛的,文學不可能擺脫對愛的書寫,人類的文學史甚至也可以看成是一部愛的曆史。所有的文字都在直接或間接地表達愛與被愛、愛的阻礙與愛的暢達、具體的愛和抽象的愛。任何優秀的作家心中都有旺盛的愛,有著不可遏止的對於人類美好情感的追求。但這是一種健康的情感理想。它與按圖索驥、隱私興趣之類無關。愛是一切創造活動的內在驅動力。

作家與職業/崇高偉岸的概念

作家一般也會是思想家、哲學家,是詩人的同類。這些人都是人類當中的傑出者。所以,一個社會和一段曆史時期,並不會有太多的作家。作家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尊崇的稱謂。平時出於客氣與禮貌,習慣上把職業寫作者、或把具有相當寫作能力的人稱為“作家”。實際上,“作家”是一個需要時間檢驗的、相當崇高和偉岸的概念。我從不認為自己可以承受“作家”這一稱呼。

把“作家”作為一種職業去理解是危險的。這好比說某某人在當“思想家”,聽來隻會覺得那是一種譏諷。

童年經曆對創作的影響/另一種表達

一個人創作的開始往往是很自然的,比如書籍與環境激發和影響了他,讓其走上文學道路。至於我,寫作的願望從未動搖。每一個寫作者所表達的意象、觀念,都是由個人的全部經曆和修養規定的,是這個人的總和。我曾生活在海邊林子裏,所以比較眾聲喧嘩的場景,我更親近的是自然、是各種動植物。它們籠罩並感召了我,給我另一種表達。

創作與日常生活/一萬本書/戶外的閱讀

我的日常生活狀態就是寫作和閱讀。我有一萬多本精心挑選的藏書,分放幾處。它們是我全部積累中最重要的部分。我的視界裏有自己喜歡的書,就有了幸福。我現在常讀許多年以前讀過的好書,因為我知道它們好。此外,我的許多時間用於遊走,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膠萊河以東。我在城市和鄉村做過大量調查,有許多朋友。當我住在一個地方時,大多數時間都在戶外,以便體味和認識。這也是一種閱讀,它對我非常重要。

自我評價/幾部作品/作者和人物一起

讓我評價自己的作品是困難的。一個作者評價自己的作品,就像母親評點孩子:隻說特征和性格,而不願隨意褒貶。她在心裏暗暗喜歡某一個是可能的,但不輕易示人。事實上,我的每部作品隻有勞動量大小的區別,在全身心的投入這一點上沒有區別。《古船》寫了四年,《九月寓言》寫了五年,《家族》寫了四年,《外省書》前後寫了六年—其中也套寫了其他作品。幾年中,作者和作品中的人物一起生活,熟得不能再熟了,所以非常愛護。

寫完《古船》,像一塊石頭落地。寫完《九月寓言》,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而《家族》是我最飽滿的作品。《柏慧》是男人的聲音。《外省書》結束,則可稍作休息—它使我付出了長期的文學訓練和人生經驗,是對自己耐性和力量的一次考驗。我那時要像章魚一樣,把千頭萬緒的東西把握住,將它穩穩地放在麵前。

文壇上的尖銳批評/誠實的可貴

這都正常。隻要批評者是誠實的,就讓人尊重。誠實包括閱讀的認真、實在的感受。文辭倒在其次。有人寫過一份兩萬多字的文章,三分之二的文字都是尖銳的批評,但給人的真實感受是痛快,甚至高興。因為他是誠實的。他所指出的問題,有許多是作家遭遇到的困難。可是作為一個作者,他一部作品的優點和缺點又是共生的,它們在共同完成自己的個性。具體到我,比如《柏慧》,它外露激烈,缺乏《九月寓言》那種內在涵蘊,還有那種幽默。但它也因此更具有自己的純潔和直截了當,勇敢真摯,走向了積極和浪漫。

大地的意象/生命的依據

一些評論家用“大地”的意象來概括我的一部分作品。理論與創作是兩種事業,但同樣受人尊重。他們說的“大地感”不會是作者的刻意追求。每一個寫作者所表達的東西,他審美傾向的形成,都會有些來曆,有生命的依據。

商業時代的浮躁/作家的信任感/堅守的精神

商業社會,人的慌亂和匆忙在所難免。每個人都在一種大氣候中,作為個體,哪怕稍微抵禦一點點,有一點點堅守,都是非常不容易的。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在一種普遍的浮躁中,哪一個作家稍有矜持,保守自重,也是了不起的。讀者的信任讓人感謝,但就怕這種信任不能長久。做一個讓讀者有信任感的作家是非常難的、也是非常幸福的。商業社會的規則是盡快把商品賣出去,但作家不可以接受這規則,不可急功近利,不能隨俗取利。這些說說容易,要做到很難。中國人弄文學者不可勝數,但能給人信任感的,能堅守自己精神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寫作者容易犯的一個共同的毛病就是:融入當代,退出曆史。可見一個作家的重要從來不在於是否能賣,而是相反:內心裏嚴厲地拒賣。他的重要就在於能否為自己的民族提供一種精神、一種語言。

閱讀是共同的難題/時髦/最終的喪失

我們有個共同的難題,就是沒有很好的閱讀生活。這也包括我。作品中總是有太多時髦的東西,表達的思想和見解都差不多,連所用的詞彙和敘事口吻也似曾相識。這不是文學。造成這些毛病的主要原因,是大家讀的看的東西都差不多,沒有盡量與通俗的、流行的文字和語言相隔離。電視是非常特殊的東西,它用形象的通俗的表達方式,用音樂和色彩來傳播灌輸,一個人可以在不知不覺間被掃除見解和語言。除了新聞科普節目、上麵的一些高雅藝術,一般而言電視是看不得的。要做文學,就要戒掉電視。要堅持閱讀古往今來那些最倔強的生命寫下來的篇章,再就是,要深入生氣勃勃的真實生活。但是,要完全恪守這一點是非常困難的,人往往自覺不自覺就會和俗見達成諒解和妥協。知識人其實是這樣一種動物:他在一種流行文化中走動,接受了它並且最終喪失了自己。有時自己覺得很有個性,簡直在調動每個詞彙來表達自我的不同,但實際上早就成了流行一分子,並且一起推擁著往前走。

中國作家與諾貝爾/西方與東方/自我獎賞

諾貝爾文學獎,作家難以視而不見。因為它是一個堅持下來的大獎,影響無可比擬。但它隻是一個西方的獎項,它不屬於東方。它與東方文化是從根本上隔膜的。冷靜一點講,從它所達到的平均水平來看,從目前所能看到的翻譯感受來看,中國現當代作家中有十個八個獲獎並不為過。我們不要把它看得過重。也許這個獎並沒有宣稱自己在評選一個時期一個民族最好的作家。事實上也是如此。一個成熟的作家不應該期待任何一個獎項,當他寫了許多年後,如果自認為寫得不錯,就應該對自己給予獎賞—最終,當一個作家老了,來自他自己心底的獎賞才是最有分量的。如果一個四五十歲甚至更高齡的人,對來自他人的獎勵要求強烈,那畢竟是幼稚了。

文壇的漫罵/不圖一時之快

我對這類情況不曾關注,也不太了解。每天總有一些事情要做。還有,要評論一個人,一件事,就要進行研究和分析,就要好好梳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事。什麼事情做好了都要抽出時間、耗費精力。文化現象很複雜,曆史和現實的來源又很多,這得拿出工夫仔細鑒別,不然就會陷入片麵性。現在,圖一時之快的年紀過了。

武俠小說/準確界定的重要/三位一體

我個人閱讀通俗讀物不多,但武俠小說的質地是容易判斷的。它是娛樂品,嚴格講不屬於文學,不屬於詩性範疇。它的語言是一種程式套話。把曲藝類搬到文學層麵上批評,有點文不對題。這是不合適的。這一類作品應該放在通俗讀物、放在曲藝的範圍中討論。

如果更高一些看,問題就複雜了。我們會看到,文化藝術上的武俠小說,官場上的腐敗墮落,科學上的技術主義,這其實是商業時代的三位一體。它們結合在一起,就會形成一股齷齪卑汙的文化潮流。

少男少女的寫作/學習與創造

對這些寫作的埋怨是無濟於事的。因為文學問題和文化現象可能更複雜,由不得簡單化。但一般來說,好的作家既需要道德優勢,又需要才華和修養。可是這兩個方麵的形成都需要時間。所以一個人太年輕了,往往還是幼稚的,他們的這個階段主要是學習,而不是創造。因為這是生命的規律。例外也有,但那需要更多的條件。在任何時勢、任何情況下,文學還是難以辦速成班。

不能以賣得如何來判斷文學作品的優劣得失,在社會上,那些久禁不止的東西不是一直賣得很好嗎?至於流行,正像有人說的,什麼東西比流行性感冒更流行呢?所以不能慌,先得冷靜一下,有個分析。

(2001年5月25日,山東師範大學對話錄,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作家的出場方式

五十餘年來,中國當代文學的文體大致經曆了這樣的變化:首先是對蘇俄文學的模仿,而後是對19世紀西方經典的模仿,再後來是對現代派的模仿—直到今天對現代主義運動以來諸流派的模仿。

模仿正未有窮期,可是文學好像走到了盡頭。文體問題實在到了從頭檢點的時候。文體是一種技術,它始終由技術之上的東西所決定。文體失去了精神的支撐,隻會變得蒼白,失去其內在的動力和再生的可能。

縱觀眼花繚亂的中國當代文體實驗,會發現其中的一部分常常是止於模仿,缺少自己民族和時代的精神文化對應。而在所有現代文體模式的源生地,其精神上演變承接的鏈條總是清晰可辨的,有它們自己的文化依托。我們如果不分青紅皂白地拿來,以後再怎麼辦?現在不妨多一些懷疑。

作家應該有自己的出場方式。我們回頭看看就可以明白,任何時代都大致有兩個群體—兩種主流(叫“大流”也許更準確)。對於其中的一種“大流”是容易疏遠的,我們也不乏自覺的批判。可是由於曆史和現實的種種複雜原因形成的綜合時尚趣味,我們卻很樂於服從,所謂的“隨大流”。這更可怕。這是一種專橫與粗暴的大流。它淹沒了多少;正是它毀掉了可能存在的個人方式。

任何時代的好作家總是駐足於兩種大流之間,活在這塊不大的地帶上。在這裏,他緊緊擁有和保護自己的方式。好的作家和評論家、文學人士,有閱曆的人,總是對這一點很敏感。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是非時尚的,個人的,樸實的,拒絕兩種大流的,抵拒一切普遍達成的妥協的。它在堅持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發現。

通常看起來讓人追隨的兩種大流是對應的、相悖的、形質皆異的,實際上一切卻是恰恰相反:它們是形異質同。在深層上,在其內部,兩股大流總是呈現交換和互補狀態,其交流是最頻繁最便捷的。它們相互支援。

如果從文體的表層出發,從批判一種大流貨到擁讚另一種大流貨,那不僅沒什麼意義,而且還會造成更大的誤解。文學創作與批評的艱難,它的挑剔性,它的意義,就在於鑒別和尋找兩種大流之間的狹窄空間—這其中的那些“個人”。

2001年6月25日、28日於大連

在時髦的邊緣

——答《台灣新聞》

台灣文學∕大陸文學

來台北當駐市作家一個月,對台灣的印象加深,這不同於過去來台灣的走馬觀花。

台灣的文化氣氛比一般大陸城市要濃。我1998年來的時候街景比較好看,這次因為台風的關係,還沒有恢複的關係。

台灣雖然地方小,但是創造力很強。僅山東省的人口就近一億,山東省作協會員也有幾千人,但是就一個省而言,創作的整體實力不一定就比台灣高到哪裏去。我來這邊一個月中,白天參加的活動多一點,晚上讀很多人的書,加上接觸的朋友,感觸很深。

台灣作家文化視野比較開闊,大陸的作家更有厚度、更沉重一點;台灣的作品可讀性強;大陸作家,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家,他們的心沉得很。當然,台灣作家有另一種表達。

不同土地上的華文文學各自燦爛,它們組成了華文文學的全貌。

大陸接受台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