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作家到大陸發展是必然的。大陸介紹的台灣作家很多,但台灣這兒還有一些好作家,他們品質穩定,被介紹的卻不多。被介紹比較多的是流行作家。與大陸同等水平的作家比較起來,大陸讀者對台灣作家的接受程度更高,有一種特殊的熱情。
當然這裏麵包含了好奇的成分在。還有親情暖意。長期的隔絕一旦被打破,交流就會加強。這種交流,彼此都會有大的收益。
一些台灣作家到大陸,總是受到歡迎。他們的作品在大陸受到讀者的厚愛,也是令我們非常高興的事情。我們總是在許多場合向讀者介紹台灣作家作品,指出他們在麵向世界的過程中,所煥發出的極大的創造力。
關心知識分子
作品的主題和題材可以有所不同,但從這兩方麵都可以看出一個寫作者關注的重點。就我的作品來看,題材上一個是鄉土,像《九月寓言》和《古船》,一個是城市和知識分子,像《外省書》《柏慧》《家族》等。以體裁來說,長、中、短篇小說,散文和詩。一個不長的話劇。散文的量大一些;詩從1975年開始發表,出過集子。今年法國的純文學刊物《詩》發表了一個我的詩專輯。
我關注中國知識分子走向全球化的過程中,他們所扮演的角色和所處的地位。他們怎樣確立自我,保持自尊。知識分子在任何時代裏都會有自己的坐標。這種參照對於思想很重要。我無法簡單地寫現實或曆史,我隻能把不同的現實在一個較大的時空中立體地結構起來。這裏麵會有各種生活、人物,有不同的身份。我關心知識分子,不論他們在城市還是農村。
有人以為知識分子必定在城市,這是錯誤的。農村問題是檢驗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重要一環。要看知識分子怎樣對待農村、進入農村。他們對於這個時期中國農民的判斷,他們的態度,是重要的。作家不應該忽視這一切,特別是在研究知識分子的時候。
作品與發行
作品中發行量最大的是《古船》,1986年到現在有十多個版本,再版次數比較多,盜版也比較多。《九月寓言》《外省書》《柏慧》也算我成功發行的作品。新書《能不憶蜀葵》初版按六萬計,應該是比較多的。看一個作家作品的發行,主要是看他的作品發行總量,而不應看某一部。因為看作家的創作力是否持久、強盛,主要得看他的作品能否長期保持一種向上的勢頭,能否長期受到讀者的愛護。如果某一部發行比較大,其餘的不行,十年以後不行,也是悲哀的事情。
我對於《能不憶蜀葵》是偏愛的,我說過,它使我摸到了文學的夢想:不是夢想的全部,而是它的邊緣。
在台灣有朋友問到了我的長篇的結構。我寫過了之後,想得就不多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九月寓言》好像是由七個中篇合成的,《外省書》則有十一個中篇。這是一種結構方式,實際上不是什麼中篇,而是一個個單元。
《九月寓言》有七個單元,它們似乎也可以獨立,所以就被看成了中篇。《外省書》借鑒《史記》《漢書》的方法,用一個個人物做單元,為他們開列傳。像這些偉大的史書是了不起的,它把一個個人物的列傳寫出來,曆史也就寫出來了,一個時代也就寫出來了。
看起來這樣寫比較容易,因為都知道一口氣把長篇寫完是困難的。這樣能夠集中生命力寫一部分,然後再寫另一部分。在讀者那兒,他看到的每一部分都是比較飽滿的。
但這隻是表麵的理解。一個個單元控製起來談何容易。還有個彼此呼應的問題,交織的問題。不然就真的成了中篇小說集了。
在農村和都市居住
家住城市,偶住海邊林子、膠東小城。因為從小接觸的動植物多,接觸的人少,內心世界反而容易打開。大自然是怎麼一回事,在我這裏從小植在了心裏。一個人一直住在城裏會有所損失。現代城市是不讓人展望的,各種現代技術是人性的很大屏障。但是農村就不一樣了,它那裏有田野林木,人生活在其中可以想象許多,舒展許多。
城市中的人同樣是最有魅力的,但環境過於嘈雜。真正健康的人應該很重視安靜。現在有許多人不是不重視安靜,而是根本就沒有這個條件,於是就索性不去追求、不去想它了。這樣長了,人性就會扭曲。我這次住在台北國際藝術村,差不多哪裏都好,就是不安靜。
任何一座城市,如果繁榮而不安靜,生活的品質就給破壞了。
人的最健康的生活方式似乎應該是:半城半鄉。但是多少人有這種條件呢?當我們追求這種健康的時候,就會想到目前的生活是委屈了人。現代生活是委屈人類的。
關於五年時間寫一本書
台灣作家對於大陸作家有這麼集中的一段時間來寫一本書很羨慕。是的,這種相對的安定對於任何寫作者都是最大的福分。但是,每個人都需要排除多少困苦才能獲得這種條件,可見它並非空中降下。現代人的被打擾怎麼想都不過分。沒有一個角落是世外桃源。
作家需要孤注一擲。孤注即五年,一擲即一本書。它會好嗎?值得嗎?這是另一回事。要害是這種性質的工作需要這樣。
就我自己來說,五六年間還寫了其他作品,但主要的還是長篇小說。比起台灣作家,大陸作家的物質生活質量可能是低的。但這仍然要寫作。因為寫作是這部分人的最大愉快。
五年或六年把心沉到一兩件事情上,會有一種禪思滋生而出。還有,如果是遠離時髦,安靜幸福,就更符合文學勞作的特征。
網絡文學能否成功
台灣作家有的不理解我堅持用鋼筆寫作,他們覺得用計算機並無妨害。是的,也許如此。不過我1987年開始使用計算機,除了不太重要的文字會用計算機寫,其餘都用鋼筆。計算機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方便,快捷,反複修改而不留痕跡。但它還是不讓我過分信任。
它會讓我們付出代價。這種代價比較大,但卻是隱性的。文學的纏綿不會感動冷漠的熒屏,或者說小小的熒屏容納不了這麼濃烈的情感。
筆的誕生與文學的誕生相比要晚一些,但它們離得還是比較近。我們下決心要維護文學這種古老而永恒的藝術,就要從工具上開始。計算機用來儲存不要緊,但它不能代替古老的工具。計算機的金屬氣味化學氣味是難以消除的。
網絡文學不能算是文學。文學閱讀離開了紙,離開了紙與筆的生成,就不成立了。那是現代傳播工具傳遞的文字流,是另一種東西。它有自己的品質,但不是文學。文學是需要自己的精神狀態和寫作立場的,還需要它自己的生產和存在方式。比如書法藝術,它不能離開毛筆和宣紙。
文學的生命靠傳統方式的延續,工具的現代化和藝術的現代化不是一回事。即便是藝術的現代化,也不是一味模仿西方。藝術天生需要地域性、鄉土性,這都是它個性化的組成部分。
進步與時髦
我們無法不關心永恒,正像我們不得不警惕時髦一樣。我對時髦的東西從來都比較懷疑,與它的關係比較疏遠。有人說我是有保守傾向的寫作者,我不知道他們的具體意思。但我知道時髦的東西會構成傷害,傷害人類的進步。作家要強烈地維護社會的進步,就不會追逐時髦。真正的保守主義是激進的。從追求文明、追求生活的進步這方麵看,很多時髦的東西是反文明的,其中的主要部分說到底往往是垃圾組合,是最陳舊的東西的死灰複燃。
好的作家不一定創造出新的東西,他們全部的工作有時不過是在指出:時髦破壞了什麼。最好的現代藝術有時也具有保守傾向,因為隻有保守的藝術家才能堅守地域和個性,才能和自己的時代構成緊張關係。現代社會的一切如何激起作家的強烈反應,造成深刻的刺激,需要我們去注意。
時髦一直是藝術先鋒人物的敵人,這我們可以從現代藝術的曆史上去看。傑出的藝術從來不會是模仿之物,更不會從邊緣複製中心。從梵高到卡夫卡,所有最傑出的現代藝術家都是與時髦格格不入的。
藝術家要在邊緣。藝術家本身就是一個既保守又浪漫的人,正因為如此,他的藝術才能引領現代。
2001年11月
紙與筆的溫情
——在法國裏昂第三大學的演講
盡管最早的文學不是寫在紙上的,但用紙和筆成就文學卻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它簡直是很古老的事情了。更早是用竹簡木片、獸皮錦帛加刀錐羽毛之類,用這些記錄語言和心思,傳達各種各樣的快樂和智慧。後來有了紙,也有了很好的筆,如鋼筆。這就讓文學作家更加方便了,快樂了。
他們有可能因此寫得更多了嗎?當然是這樣。但是並不能保證寫得更好。
紙與筆使作家寫得更快了一些,特別是鋼筆,內有水膽,不用蘸墨水了,所以中國人一直叫它為“自來水筆”。墨水自來,多麼方便,那麼寫作者在寫作時,等待的永遠隻是腦子裏的東西了。而在古老的時期就不是這樣,古老的時期,人想好了一句話,要費許多力氣才能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