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爾是法國北部一個曆史悠久的工業城市。這個地點的選擇極具象征意義。大會開幕式上,主持人特別指出:這次大會的會址(國際會展中心),離當年《國際歌》響起的地方大約隻有一百米。可見這個會議地點的選擇絕不是一種巧合。在法國許多人的心目中,《國際歌》不僅僅是一曲砸毀舊世界舊秩序的號角,更是一支人之歌,是人的尊嚴之歌,生存之歌。這支歌號召人們馬上動手去爭取一個美好的明天,丟掉幻想,並且從即刻起就開始反抗。
會議代表來自全世界的每一個國家和地區,共四百多名。會議組織者的理念是:代表們來到了裏爾,也就成為“世界公民”,不論是總理還是部長,是市長還是農民,是聯合國特使還是將軍,是藝術家還是歐盟發起人,是白人還是黑人,此時都是同一個身份同一個麵孔:世界公民。大家具有平等的發言機會,麵對的是一個共同的責任。
12月2日下午3時,曠敞的裏爾國際會展中心會議廳裏座無虛席,在一陣陣熱烈灼人的非洲鼓聲中,四百名身著本民族服裝的與會代表開始入場。每個國家和地區的代表隊伍前麵都有一個裙裝少女,她手舉木牌一路引導,很像奧運會入場式。在全場人群的歡呼聲中,在密如驟雨的鼓點聲中,代表們不由自主地舉起了雙手,一個個都舉起了雙手,向著全場搖擺不已。
台上的大背景是一闊大銀幕,它由三個大畫麵組成:中間一個是會場的動態映像,兩邊分別是會標和主題詞。台上擺了三組圓桌,偏向最右一側的是司儀台。斑斕的光飾與絢麗的背景交相輝映,給人一種夢幻感。其實整個會議就是一種夢想。坐在台上圓桌周邊的三組發言人,此刻很像童話中的角色。然而它的熱烈與莊嚴,肅穆與夢幻,卻是得到了完美的結合。這樣的場景與情致,確是一般的大型國際政府間集會所罕見的。
會議一開始就向大會逐一介紹與會代表:從非洲開始,國別,職業,角色與業績;隨著介紹,該代表的巨大頭像就映在了中間的大銀幕上—就這樣一一介紹下去。這不禁使我心生疑惑:四百多個人呢,就一直這樣數叨下去?這要占去開幕式的多少時間,難道有必要嗎?是的,人家就有這樣的一份耐心,而且介紹起來無一遺漏,不厭其詳。會議的主體是世界公民,它有賴於公民的直接參與和傾力支持。
開幕式上,各洲都有一兩位代表登台,即席發表激情演講。給人印象深刻的是幾位歐洲老人的發言,他們這會兒既是白發蒼蒼的智者,又是天真爛漫的孩童。精美的文辭,真摯的情懷,強烈的責任感,永不褪色的浪漫主義。他們對今天的世界充滿了不安,對全球範圍內的公民行動寄托了深長的期待。
在幾位代表發言的間隙,還穿插了一位非洲歌手的吉它彈唱。一時間,全場都在一種稍稍野性的歌喉中深思和陶醉,大家不時回以陣陣熱烈掌聲。非洲歌手之後是法國前總理的講話,而後又是歐盟創始人……當會議進入了後半時,一位年逾花甲的裏爾歌手又登台演唱了一首家喻戶曉的當地民歌,這馬上引起了全場的共鳴。許多人與之迎合,擊節連連。此時已是太陽落山,夜幕四合,而會議大廳裏仍舊燈火通明,群情激越,心潮逐浪。
整個會議將曆時八天,這期間要有許多次不同的分組討論,如按職業類別分組,按語種分組,按主題分組,按地區分組等;最後一次是大會的總結和報告;而後就是閉幕式。會議期間將穿插多次晚會和表演,還有特別主題的小型報告會和討論會等。
說第一次世界公民大會是一個偉大的夢想,是指它的浪漫與雄心、膽略與氣魄。在長達十五年的準備工作中,會議發起者已在全世界範圍內進行了卓有成效的實踐與探索,以基金資助運作的形式,先後與二百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組織建立了聯係,展開了廣泛的合作。十五年來,基金會共建立了“農民農業”“社會與現代化”“地球未來”“文化間交流”“反對社會排斥”“國家與社會”“建設和平”等七大項目和十多個工作班子,確定了十大工作主題:一,價值體係及其體現的演進;二,科學技術的重新定向;三,尊重他人與生物圈的生活方式;四,新生人類與生物圈的生產模式;五,充實而平衡的交流;六,領土整治管理;七,為負責與團結的世界服務的公共結構與政策;八,國際社會的管理;九,人類與生物圈之間關係的管理;十,進行變革運動的條件和方法。
第一屆世界公民大會得以召開,走過了一段漫長而曲折的道路。早在1986年,八位法國社會學家和科學家聚在一起,希望以集體智慧的形式對重大的技術危險進行思考。這就誕生了有名的“威澤雷小組”。梅耶人類進步基金會給予了經費組織等各方麵的支持。當時的研究主題有四個:高層大氣壓演化;民用核工業的危險;生物技術;技術演進中監控機製的闕如。第二年,第一份小組文件就產生了,它強調:麵對重大不平衡的危險和新的大自然,一場全麵的變革勢在必行。這一變革不僅是技術和經濟方麵的,而且涉及價值、權利、政治、教育等各個方麵—我們社會的傳統管理、調整方式已經不能完成對變革的實施。
在接下來的十三年間,“威澤雷小組”經過了無數次的努力,在全球各地展開了廣泛的接觸與對話,先後召開了七次大陸級會議以及著名的國際工會大會。這些行動的結果,就是1993年形成的《協力盡責聯盟綱領》,還有1992年起草的《地球憲章》討論稿—該憲章被視為當今世界共同體的三大支柱之一:它的最終形成,將是繼《人權宣言》和《聯合國憲章》之後的又一基礎性綱領性文件,勢必對未來世界產生深遠的影響。1996年,六十多個工作小組建立起來,並在巴塞羅納召開了第一屆聯盟成員大會。至此,“威澤雷小組”的使命完成了,取代它的,是新的聯盟。
1997年12月,聯盟於巴西的聖保羅召開了第二屆大會。兩次大會中遇到的組織困難、誤解與複雜性,使得成員們意識到,聯盟不僅要有自己的行動方案和哲學,而且十分需要思考自身的運作方法和組織模式。因此,大會產生了一個方法協調小組(EIF)以溝通各組成部分。它所思考的問題有:1,聯盟自我定位—是否是“反資本主義”和“反全球化”?是否是受排斥人民的代言人?或者它更應當是一個不同領域、不同觀點的對話空間?2,行動方式與權力—是否作為壓力團體出現?或一個體現現實複雜性的場所,在那裏會有新思想產生?
作為法文本的聯盟綱領,固然有一些概念使用中的缺欠和文化多元性的不足,但它對當今世界存在的問題的深刻把握,它所準確捕捉的人們共同感受到的無力感,以及它的激情和清新的精神麵貌,都令人十分振奮和感動。聯盟的存在,它的全部行動,的確是由公民的理性和浪漫、由一種深長的感悟和責任作為支撐的。
在討論中,各國代表趨向一致的看法是,當今的世界確乎是由一些最基本的矛盾構成的,比如:人類迅速增長的科技能力與倫理水準的急劇下降;強烈的商業欲望與可持續發展;個體的創造自由與人類生存原則……所以,大會上需要通過的憲章草案最初命名為《世界倫理憲章》;後來,僅因為“倫理”作為一個概念需要太多的解釋和界定,才更名為《世界責任憲章》。
在九天的會議中,有那麼多的爭執和討論,那麼多的慨歎和感動。看到一個個年邁的歐洲婦人,一個個來自第三世界的民間活動家、藝術家、官員、將軍、農民、律師,他們為一個觀念和見解的永不氣餒的爭辯和強調,你就會覺得每個入會者都或多或少肩負了世界的明天。這種不可承受之重令人鬆懈不得,遊戲不得。果然,會議間,每個人都陷入了一種偉大的精神,都在展開自己的憂思。
也許是代表們的思索太沉重太劇烈了吧,會議組織人員特意在間隙裏安排了許多有趣的活動—幾乎每個夜晚都有簡樸的冷餐會、酒會;主會場外的大廳裏,從未間斷過歌手的演唱。而且大廳的背景由別開生麵的勞作組成:一群非洲或南亞藝人在忙著手工編織。整個會議期間他們都在認真工作,那披掛起來的地毯綆線和其他織造材料好不絢麗。這是一種有關會場布置的奇思妙想,大約屬於現代主義;但更是關於整個會議主題的切近關照:民間性。
特別令我難忘的是會議結束前兩天晚上的酒會:一邊的舞台上是藝術家們的精彩表演,一邊是一群孩子在作畫。酒會過半,孩子們突然湧了過來—他們原來要把自己的作品贈獻給來自各地的世界公民。孩子們純稚美麗,仰臉看人;當代表們分別收下他們的作品時,一副副小臉上那種羞憨而又幸福的神情啊,讓人過目不忘。
別了,裏爾,《國際歌》奏響之地。
這兒再次讓人感受到人類莊嚴和偉大的一麵,並領會了商業狂潮也無法淹沒的理性,以及作為人的那種—純潔。
2001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