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兄長
1975年春天,我與王潤滋在小城龍口結識。他當年三十歲左右,血氣方剛,文名遠揚。我當時在高中讀書,酷愛文學,嚐試不斷。我從沒見過臉色像他一樣紅的人,記得他那天剛剛理過發,神采奕奕。總之,在那個春天裏,他作為一個清新的形象被我長久記住了。
他給山東文學界帶來了一股春風。一種鄉土的、堅實有力的文風在他的手中出現。這之前我沒有讀過他那樣的作品,我被一種真正的樸實和純潔給打動了。他年長我十歲,我和朋友們一直視他為文學的兄長。他的道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也許一直到今天,都是山東中青年作家的道路。這是我在回憶他的時候,不能不正視的一個事實。
他是山東新時期文學的開拓者。我們今天對他的緬懷,不得不從頭尋索,總結他留給文壇的遺產。作為一個生活道路坎坷、正義而倔強的青年寫作者,他在文字生涯的開始就顯示了非同一般的才華。“文革”後期他出版和發表了一些作品,它們當然帶有那個時期的胎記。但即便是這些文字,也同樣具有鄉村青年的淳樸和銳氣,有清純的氣息,有遠比當時同類作品多得多的真摯之情。這裏麵包含了一個基層作者的心血,還有勞動的喜悅;包含了他這之前刻苦的文學訓練和文學憧憬。不必諱言,這些作品的政治視野和文化視野都不夠開闊,甚至有認知上的陷阱,有稚氣和盲從。但是我在當時唯有欽佩和羨慕,將他剛剛出版、透著墨香的大書撫摸再三。
後來他與大家一起進入了反思階段,進入了文學的新時期。很快,這位文學的兄長無愧於眾多的期待,接連發表了一係列在全國產生了重大影響的短篇佳作,並不止一次獲得了全國短篇小說獎。與今天稍有不同的是,當年幾乎所有的重要作品都集中在短篇領域,這個園地當時可謂高手雲集。還有,當年的文壇正氣充沛,人心向上,“遊戲規則”被嚴格遵守,獲獎作品能夠得到普遍認可。王潤滋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領受那份榮譽的,這裏需要特別指出。
不過,一般認為標誌了他的創作發生了質的變化、將對許多人產生真正深刻影響的,是他的中篇小說《魯班的子孫》。這是中國文壇上第一聲文學變奏,也是作家第一次試圖從倫理的高度把握現代變革的瑰麗篇章。與其他多如牛毛的作品不同,王潤滋在這裏顯示了一位人民作家可貴的良知。作家是一個思想家,他要有聲音,有真智,有大勇,有非同常人的認識能力。如果說以今天作為基點,重新回視他“文革”後期的作品,我們會有許多遺憾,許多批評的理由。但是今天呢?今天那些蜂擁而至、數不勝數的時髦作品,除了重患盲從的痼疾之外,還少了一份當年那樣的才氣和清純。
王潤滋的可貴,即在於他越來越走向了獨立思考—從此方可肩負一位作家的崇高使命。在後來的無數次文學討論中,在急速流變的文學思潮中,他一直是山東作家最好的榜樣。他的作品數量不多,卻是擲地有聲。濃鬱的地域色彩,執著的追尋態度,強烈的道德情感,精密的謀篇運思,這四者往往成為其創作的突出特征。在他的輝映之下,許多優秀的中青年作家立起直追,舍棄瑣屑的情趣悲歡,踏上慷慨懷憂的藝術大道。從此更極少有人慕蠅逐臭,趨炎附勢。此一態勢延續至今,已不可逆轉。
如上正是王潤滋對文壇,特別是對山東文壇的貢獻。
他於四十歲的生命巔峰臥病不起,於56歲的事業青春告別人世。望遍文苑,罕有是例。但是我們在此且掩住悲傷,更多地懷念和追憶吧。我們要從一個個強烈的現象中印證和提煉出一段曆史,這正是我們的責任。時下是一個商業角逐的時代,也是一個冷漠和遺忘的時代。但是我們沒有權力遺忘。
王潤滋將是我們永遠記憶的人,一位文學兄長,一尊矗立在山東的文學雕像。
2002年1月30日於龍口
村路今生漫長
——序楊楓畫集
這部畫集的首篇作品即把人打動。這是一條村路:一端通向渾厚蒼黑的村落,另一端則敞開著。這使我想起一個簡單的事實:一個人如果循著目光走去,即可走入那個村莊;如果從村莊裏走出呢?還是要緣此路往前—不過,他從此再走向哪裏我們也就不知道了。因為外麵的世界太廣大,那是一片蒼茫,人生的未知。我們都知道,許多人就是沿著這樣的一條路走出,一直地往前走,然後也就走丟了。
當一個人曆盡滄桑時,他還會想起這樣的一條路,想起記憶中那條模模糊糊的土路。然而他卻不一定有能力重新摸到這條路,讓村路帶他回家。這真是一個關於流浪與歸來、一個關於“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令人垂淚的話題。人的一生,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原來有著這樣神秘的迷茫和蒼涼,更有著無邊的溫情。從這個意義上說,村路會貫穿人的一生。
一個藝術家如此衷情於自己的原來,不斷地回顧與注視,竟產生了這樣深長的慨歎。楊楓之筆讓我想起了大畫家米勒,並讓我在時下一次次聽到了《晚禱》般的鍾聲。他沉湎在回憶之中,不是用畫筆而簡直是用心和手,細細地撫摸生於斯長於斯的中國鄉村。海邊的老船,烤煙爐,老人與大樹,甚至是豬、肥料囤—都被他一一關懷。他心中有一部溫暖的曆史,也有一部辛酸的曆史。這是何等頑固和強盛的記憶,這種追索之力將把他引向藝術的深闊之地。
畫家心中裝了一部民間史,一幅風俗長卷。打開其中的每一章每一節,都是那樣動人心弦。在這裏,發生魔力的不是任何東西,而是我們大家最習以為常,同時又是最為珍貴之物:情感。是的,為往昔、為鄉村、為人的命運而動情。歲月沒有使一個走向文化之旅的知識人淡漠和遺忘,而是讓其愈加牢記,並在這種反複無盡的憶想中磨洗出真正的情意。
這些畫卷中隱約可見一條故事的長練,即童年生活。他的眼睛就是一副不斷移動的攝像鏡頭,把一切感動和不安、隱秘和痛苦,更有甜蜜和留戀、向往和專情,一一收入心靈。每一幅畫作都是一個故事,一個會心之笑或揪心之痛。我們簡直無法漠視這一切,因為它們太具體太熟悉,它們甚至成為往昔與未來的一次詮釋。
且不說畫家筆下的重要人事,如滔天巨浪和險厄之船;這裏隻說《肥料囤》和《豬》,隻說這難以進入成人堂皇記事簿的一些物事和細節—我們這會兒竟看到了一個堆砌得如此堅固、收拾得如此嚴謹的物體,原來它不是別的,而僅是一個盛肥料的囤子。於是我們馬上想到了勞作和生產,想到了人們熱盼收成的願望,更有“鄉間農事,唯此為大”的敬重精神。它實際上是糧囤的側影,是豐收的同意語,是關於它的一次最好的隱喻。至於那頭“豬”,的確是又肥又大得可以,它憨稚、自得,一如我們在鄉間見過的所有的好豬。在許多人看來,它等於是童年的一個夥伴,一出故事,一段傳奇,一種值得炫耀的富足和滿意。畫家對於大豬的細部給予了認真而準確的刻畫:拱上深皺,護臉大耳,寬脊與厚膘,層次分明的紋理。這一切寓藏了幽默和深情,還有對於另一種生活熱心轉述的興致。一頭大豬,一種家畜,一支畫筆,一場思念。這其實是在用極為具體之物,言喻著無法羅織的一切。
作為繪畫,最讓人不可忽略的當然還有功力和技法。我認為這是極少見的精湛之筆,其匠心與意誌都發揮到了令人驚歎的地步。多年來我們被“大寫意”給搞得疲憊之極,已經沒有了具體和專注。再也看不到精細的詩意,大匠的耐心,而隻有平庸的狂塗。於是,這一部畫集又有了別一樣意義:精神風格一衝流俗的勇氣,勞作中獨立自守的堅定信心。
一切藝術都需要情感之根。一切藝術都需要出發之地。一個一生被村路所牽引的人,必會有一個遠大開闊的前程。我們打開的是一冊書,我們被告知的卻不僅僅是一段鄉村故事—這裏有中年人內在而熾烈的、燃燒不息的詩情。
一條村路,它帶我們回家。
2002年3月16日
矜持與足信
作為一個敏悟而正氣的作家,劉繼明先生的選本是非常可信的。
選本讀物總是應運而生,所以今天才出現了那麼多花花色色的“精選”和“精編”、成山成嶺的“名作”。這在令人目不遐接的同時,更多的是令人生疑。我們不知道曆史上有沒有這麼多選本,隻知道流傳下來的大多是矜持的、足信的。
也有一個可能,就是所有的選本在曆經了一個淘洗的過程之後,留下一些閃爍的顆粒。
當代人的率性而為,或於商業利益驅使下作出的選擇,在一些真正的讀書人那兒是輕如鴻毛的。可是在如同潮水一樣湧動的文字印刷品麵前,大眾讀者總會有一些渴望。是的,我們仍然需要有人提出大致的標準。而這些標準的建立,依靠的又隻能是經驗和學養,是人的資質。任何一種選本,流露而出的都是編者自己的能力與情懷。
我們不必也不可能同意編選者所標舉的每一篇,因為這是他自己好惡的權利,是其個性使然。但我們還是會從他頑強維護的審美誌趣上,從難以滑動的高度上,看到一個藝術家的苛刻與溫情。於是我們在閱讀中感受的是別一種視角的鑒賞,是粒粒可數的精淳:很像一個又遙遠又切近的人在以某種方式與我們交談。
我們麵前的這個選本就是如此。
它視野開闊,所選篇章竟包含了古今中外,近者直逼眼前,遠者可達天涯渺古。編者心裏的刻度清晰嚴整,不曾有一絲的紊亂匆促。同時我們也會看到書中跳動著一個長於抒情的詩心,靠它編織起的整部書宛如一支起伏的曲子。
一個時代的編者應該有自己的欣喜與痛苦。他不可能對當代生活無動於衷。注目於青春未來,就是最大的關切。在鋪天蓋地的網絡、嚎聲動地的演唱、遍地風流的武俠—這一切的圍堵追逼之下,該有人發出慈愛的提醒和叮囑了。我們提倡真正的、深入的、通向自尊之路的閱讀。在所有美好文字的召集之下,會有一片生氣勃勃的麵孔在陽光下閃亮。
2002年4月1日
中年的閱讀
我們以前不太知道年齡與閱讀的關係。比如不到中年,就不知道中年人讀什麼。當然,有各種各樣的中年,各種各樣的興趣。這裏隻是說了一種。
隨著年齡的增長,書會像潮水一樣湧來。不能隨便歌頌書了,書往往是一些垃圾。清除垃圾很難,但起碼可以繞開,繞得越遠越好。當然有時候對於某些書的疏離,不隻是書本身的問題,而主要是人的問題:作為一個讀者,他的心情變了。
人們之間議論起讀書,常常隻關心讀什麼,而很少注意到不讀什麼。從來不讀、連眼睛也不轉過去的是哪一類書?這種閱讀的邊界可能更重要一點。
讓青少年興奮的書,中老年不一定看。人一到了中年,心情就多多少少變得蒼涼了。中年人的情感既結實又樸素,這就影響到書的選擇。有閱讀能力和閱讀習慣的中年人是很多的,而且他們因為知識和經驗的積累,其判斷力更加讓人重視。他們有可能在深層上左右著閱讀的方向和趣味。中年人更願意看真實事件和場景的記錄,比如一些重要人物的傳記,一些遊曆筆記,回憶錄和目擊記,地理勘察錄,探險記等等。在這種閱讀中有一些特別的快感,那是因為整個過程始終伴隨了這樣的提醒:這些文字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