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偽的“實錄”也有很多,但它們仍然是以標舉真實為前提的。真實的,曾經發生過的,也就具有了極大的參考性,而且比較起來更能刺激聯想。人一過中年就越發討厭杜撰,十分警惕虛構的文字。所以,中年人一般來說對小說和詩之類,是非常挑剔的。如果一本書的前提是虛構,那麼它在中年人的麵前將接受非常嚴格的考驗。虛構即編造,這很容易變得輕浮和廉價。一篇寫得疙疙瘩瘩的實錄文字,也遠比一篇浮華的小說更能吸引人。中年人關心的是:在異地他鄉,在另一個時空裏,到底實實在在發生過什麼?
比較起已經發生的事實,他們不太重視各種各樣的假設,哪怕這種假設十分巧妙。
一個從事虛構文字的作者麵對了一位中年人,往往是很尷尬的。這對創作者甚至顯得殘酷了一些。虛構一事,很容易變成低一等的工作—這往往也是已屆中年的寫作者遲來的覺悟。自古以來,文字最重要的價值即是:將發生的一切記下來,忠實,無欺。文字在誕生之初確是擔負了忠實記錄的職責的,而且毫不含糊。誰如果歪曲了事實,那就等於是對文字本身的侮辱。
對於中年人來說,讀與寫幾乎是同一碼事,有相似的意義。中年人對文字的心情比年輕人樸素多了,他們不再有過多的奢求。但是中年人的好奇心不是減少和蛻化了,而是變得更加深入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有閱曆的讀者並不會一味排斥創作,不會一概拒絕虛構。問題是虛構作品怎樣抵禦其他文字堅實而強大的魅力,這才值得好好探究。
讓虛構不那麼拙劣,這對於寫作者將是很難的一件事。因為想象往往比現實更窘迫,想象的園地比起真實的土壤總是顯得過分仄逼了。在科技信息時代,人類某些機能的蛻化是很快的,比如想象力。現代的想象空間經過了一再壓縮,卻在這種羸頓局促之地擁擠和簇生了一種叫作“小說”的攀援植物。於是,相互投影,因襲,一而再再而三的複製,極為無聊的敷衍,也就成為常態。虛構作品要麼足以吸引一個閱曆深長的人,滿足他們的好奇心,要麼就甘心退出這些人的視野。他們所麵對的文字,要營造出童話般的神奇,能夠撩撥味蕾、牽引思維的觸角。他們經驗的世界要求射進炫目的靈光,而且還要足夠鋒利。
語言藝術的冶煉者要有超凡脫俗的趣味,銀匠般的耐心,打造極其微妙的細部,以及擁有最為重要的—超人的想象力。他們具備自然而怪異的品質,刺目的個性,柔弱或激烈的情懷。總之,要有一個獨特的、陌生的、自給自足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即便讓心灰意冷的男人也駐足不前,流連忘返。這時,虛構作品就會成為紀實文字不能取代之物,它們將使人的靈魂欣悅。
現代的中年經過了五千年的文明漚製,再加上聲光電子的風皸日曬,麵部的突出特征是:冷漠。蒼老積蓄在內部,難得真正一展笑顏。誰想向他們一示新鮮,那將是難而又難的一件事。一部書,一段文字,隻要打上了“虛構”的印記,也就難逃嚴苛的質檢。這大概是許多文字的玩弄者所始料不及的。
一個人在心理上脫離了童稚階段,在精神追求方麵就會轉向一些更便捷更實在的方式。他們除了對“真實”產生興趣,或許還會從文字本身索取快感。但這時的文字必須是真正令人陶醉的,必須確定無疑地升華為“語言藝術”。一種常人所沒有的語感,一種被質樸稍稍遮罩了的精到與刻意,一種令人痛快擊節的簡潔,都能使一個老到的讀者為之一振。
從閱讀和接受的意義上談論中年,當然主要是針對了一種心靈指標。勿庸諱言,有人常常要讓膚淺和粗陋陪伴一生,他們或許永遠也走不到“中年”這條線上。這就是另一種閱讀了。誰也無法阻攔一個人去咀嚼破破爛爛的故事,或者緊盯著屏幕上搖搖晃晃的大頭。這自然不在討論之列。
簡單一點概括,可以說匆忙的現代並沒有排斥閱讀,冷漠的心情也不可能完全摒棄文字;隻不過讀者進一步分化了,其中有一部分極為重要的讀者正在作出這樣的抉擇:或者是真實的記載,或者是絕妙的虛構。對他們來說,時下那些如潮似湧的印刷品,那些一般意義上的文字,都將被擱置,或交給另一些人。
2002年2月2日
愛與同情
我們常常呼喚愛心,渴望它能頻繁地、大麵積地出現。我們是一個具有五千年文明史、擁有十幾億人口的國家,按常理最不應該缺乏的就是愛心。而且我們的傳統文化中,“仁”字總是居於中心位置的。可是實際情形卻往往不盡如此,人們今天最需要的仍然還是一種相互關切,是對於親情暖意的深長期待。我們痛感生活中的愛心還是太少,同情還是太少—同情常常也是愛的開始。
人們常說的一句話是“感同身受”。設身處地的願望和精神,是所有文明社會中最不陌生、最常見和最可以理解的。在這個全球一體化的數字時代,我們可以質詢商業角逐的道德,但卻不能忽視民族素質的差異。同樣的商業社會,不同的族群往往表現出極為不同的社會責任感,比如對弱勢群體的態度。中國有一句古話叫做“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當我們今天不斷重複這句話的時候,是因為我們實在擔心“惻隱之心人皆失之”。
競爭是強者的事業,劇烈的競爭會傷害同情心,但卻不可能徹底摧毀它。一個真正的強者必會有仁慈的智慧。我們看到的大量現代競爭故事一旦抽掉了愛的內容,最後也就變成了一個失敗的故事。所以說,如果能夠在急劇變動的現實生活中行動起來,動手編織一個同情與愛的故事,將是極為迷人的。
我們現在正做的事業,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一隻慈愛之手也可以撥動人的欲望。既然人的欲望是複雜的,它閃爍著斑駁的顏色,那麼我們就可以把其中最絢麗的一絲抽取並加以彙集,編織出這個時代的希望之錦。它應該閃耀出溫暖的光芒,它應該照耀更多的人。所以,我們許多時候不必總是哀歎欲望的罪惡;恰恰相反,我們要在現實中堅韌地、更為積極地去漚製和培育。因為我們無時無刻不是生活在一塊欲望的土壤上,重要的是看我們正專心種植什麼東西。
泛泛而談愛與同情、關於它的空洞無物的議論,非但無濟於事,而且還極有可能把它塑造成一種人人皆知、卻又是無一人願意實施的概念。因此這嚴格講來更是一個行動的概念,而不單是一個用來籲請的口號。任何腳踏實地的工作,都是對於愛心的最好理解。
我們處在一個全新的世紀,一切正從頭做起。我們的行動當貫徹深刻的理性,洋溢著烤人的熱情。
2002年4月4日
三次同行小記
一個寫作者最好能有些旅行的樂趣。但是搭幫結夥參加筆會又不免讓人煩膩。那種來自同一個行當的煩瑣常常把遊興攪得七零八散。隨上一個旅行團更慘,因為照本宣科的旅遊介紹,手不能離的說明手冊,千篇一律的景點,匆匆忙忙和程式化,再加上導遊的哨子和擺動的小旗,這一切都會讓人喪失玩興。特別可惜的是沒有了那種鬆弛和放鬆,以及隻有這個過程才能產生的對於自然和人文風習的汲取和吸納。所以有許多寫作者醉心於一個人的旅行,隻身一人深入腹地,其興趣、見解和誌向,全由他一個人決定。所以我們就看到了那麼多饒有趣味的個人旅遊傳記、雜感和隨筆。
但我覺得最好還是有個同伴,一路上有商量有參考,相互還有個照應。當然這個人最好是朋友故交,是脾氣相投者。但以我個人的經驗最好還是不要選擇同一個行當,因為行與寫有時候真的應該分開。行的快樂有一多半就在於擺脫了寫的沉重。
在這種結伴而遊中,其中有三次我找了同一個人,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後來類似的旅遊越來越少了。我漸漸變得能夠一個人居於鬥室,或者僅僅是在一些熟悉的角落裏活動,以求得簡單和安逸。這和我日常的寫作習慣、交友方式和閱讀生活緊密相連。這究竟是因為年齡的關係還是其他,已經不得而知。
但是我仍然記住了那三次同行,懷念和朋友在一起的情景。
首先說這位同行的夥伴。他直到今天還仍然是一位軍人,年齡上比我大許多,已經住進了幹休所。他戎馬半生,體魄強健,永遠都像一位軍人。當年他與我同行的時候,是一個專業寫作者,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軍旅作家。我選擇了這樣一個同伴一起到東部山區采訪,實際上也有自己的目的。
當時我正在準備自己的第一部長篇,書中涉及的一些粉絲作坊的事,還有其他一些風土人情,都需要在這次旅行中加以搜集。還有,就是當時被連續的寫作搞得身心疲憊,很想通過這次東部之行緩解身心。而我要去的那個山區對我來說完全陌生,這位軍人作家的老家恰恰就在那裏。更重要的是我與他剛剛認識不久,覺得這個人不太像一位作家。他言行豪放,就像他的體貌一樣,強健高大,聲如洪鍾,笑聲朗朗,見麵時也不太談看書寫作這一類事情。他褒貶物事用語捷當,偶爾還粗話連篇,驚天動地。的確,如果是一個生人,那就很少會想到他也是一位作家。
他的家鄉在玲瓏山區,那裏是有名的金都,是盛產黃金之地,相當於美國西部的黃金穀。到了那裏之後他說:“你這次是為‘白’而來,而我是為‘黃’而來。”原來他要寫一部關於黃金的書。我寫的粉絲作坊也在這一帶,是當地最有名的產業之一。到了玲瓏,隨處可見一片片坪場河灘,看到一片片曬粉場。粉絲潔白,在春陽照耀下,在春風拂弄下,真是美麗無比。曬粉的工人戴著圍巾和白色套袖在一行行的架子間來往奔走,實在是一幅誘人圖景。而當時的粉絲作坊大半剛剛實現機械化,其中有一半工作還要依靠手工。在一排排澱粉漿池旁邊是緩緩轉動的變速輪,是彌漫的乳白蒸汽,整個作業間淌著水,散發出酸酸的、特異的酵母氣味。這些都會讓人遙想它的曆史,它的完全手工時代,它以牲畜和河水作為動力的年頭。
這顯然是一個充滿詩意的行當,一個略有神秘的、閃爍著童話色彩的行當。
而我的同行者所要尋訪的黃金故事,其本身就是更大的傳奇。金子的美麗傳說,驚心動魄的爭奪、戰爭、異族入侵,它們都一塊兒交織在玲瓏。
我們倆宿在同一個招待所裏,白天卻基本不能見麵,隻有到了晚上,各自采訪歸來的時候才在一起,把一天的見聞談個痛快。每天早晨,我們就坐著不同路線的車輛到各自的地點去。當年的采訪一般而言是要依據有關部門的指導進行的,而我們一旦結伴出行就經常不守規矩,到一些自己感興趣的地方去,甚至還找到了一個當地有名的老太婆那兒去算命。她是盲人,捏弄一下手指,算出我是一個“瓦匠頭兒”,這讓我的同行者笑得像個孩子。
我常常去一些真正的窮鄉僻壤,那裏交通不便,迷路是經常的事,這對一個外地人來說真是有些麻煩。有一天我去一個發生了爆炸的村莊裏呆到了很晚。這裏由於黃金開采的緣故,爆炸聲常常可以聽到。還有時爆炸是為了複仇。那一天由於我離開得太晚,以至於找不到路徑也尋不到車輛。眼看就天黑了,我想找一輛車子出山,但很難。當年我不足三十,身體單薄,人微言輕。而我同行的朋友身著軍裝威風凜凜,軍階也很高。他走到哪裏常有人尾隨,發出羨慕的私語。那次實在沒有辦法,我就設法打了個電話向他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