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會兒的工夫,他的軍用吉普就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了。記得那天我在村頭上,看著最後的一抹晚霞照著山路上那輛軍用吉普,隆隆車聲中有個軍人站在車篷中,手扶欄杆,西風吹拂著他額上的一縷頭發,真是壯觀。
夜間主要是他談我聽。他的談興很濃,談這裏的往昔,自己的故事和玲瓏的故事。原來他十幾歲就參軍,經曆了不少戰鬥。我問他打沒打死過敵人,他說好像打死了一個,但不能肯定:在離得遙遠的敵方陣地上,有一個敵人在他槍擊之後搖晃了一下。
這就是他關於戰鬥的最慘烈的記憶。他說戰爭是轟轟隆隆的事情,不是哪一個人的事情。
他講述了一些具體戰鬥,如伏擊、衝鋒、奪城等等。解放龍口的時候他是第一批入城者。可是那時候由於他迷戀京劇,已經在業餘時間裏參加了軍隊京劇團,唱老生。也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曆史,他講著講著就“昂昂”大唱起來。使我驚詫的是他的字正腔圓,顯然是一個專業演員。他告訴我過去的龍口城如何熱鬧繁華,有多少說書亭、多少妓院、多少浴池,以及有名的“天宮大劇院”。他就在那個大劇院裏演了好幾場。
關於龍口碼頭和這座金礦以及粉絲作坊的關係他講得最多,這使我無形中做了一次最好的采訪。我知道他正處心積慮寫一部關於黃金的大書。
後來的幾年中我雖然久久期盼,但除了看到他一二本不太重要的非小說類作品之外,那個準備已久的關於黃金的大部頭創作一直沒有麵世。這使我懷疑起他的能力。我認為他隨便哪裏都不像一位作家。
從玲瓏回來兩年之後,我自己的那本書完成了。他的還在孕育中,我們見麵都不提這一段事。
第三年的初秋,我們又約定到城市東部一個部隊彈藥庫去寫作。那兒當然是他的地盤。說是寫作,實際上也是避一避忙亂的日子,清閑一陣。上路後我才發現他帶了很多書和稿紙,好像拉出了一副大幹一番的架勢。
我們坐車出城,兩個小時之後就到了那個軍事要地。記得過了兩道崗,進入了一個林木蔥鬱、人跡罕至之地,這裏到處都是“咯咯”飛鳥、兔子和其他動物。營房在一團團的蔥綠之後,露著紅色的瓦頂;令人驚詫的是還有兩三幢別墅樣的建築。部隊負責人熱情接待了我們,可見他的麵子很大。他在這兒,戰士們向他打敬禮,負責人也向他打敬禮。我在一邊看著別人向他打敬禮,又高興又得意,覺得自己也賺了很大便宜。
我們被引到別墅中,裏麵幹淨得很,衛生潔具就像星級賓館一樣。我們每人分得一個大房間,有席夢思床,好極了。先四仰八叉躺了一會兒,然後就一塊兒到山路上走起來。山路彎彎,讓人越走越驚歎。在一般的地方,在市區周圍,已經絕少這樣美的環境了。這兒幾乎看不到一點岩石和泥土,到處都被秋天的濃綠所覆蓋,草、銀杏樹、桑葚兒,各種各樣不知名的灌木,形成了一個少見的北方綠色王國。我當時如醉如癡,不相信就近的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的地方為我們保留著。
部隊裏的小戰士寂寞已久,他們的營地裏隻有很少的幾本雜誌,所以很高興能有兩個寫作者到他們中間來。那時候我們都很高興,一日三餐就在部隊食堂裏吃飯,最新鮮的食物,最不拘一格的炊事,還有一種特別隨便的招待方式,一切都讓人愉快極了。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飯後到山裏邊去閑走,采蘑菇,采桑葚兒,采各種各樣的野果,發現一些前所未見的動物。
大山深處隻有我們兩人的時候,他開始一出連一出演唱當年扮演過的戲劇角色。一段段唱腔被他從頭至尾唱了一遍,甚至連每一句對白都由他一人完成。到現在為止,我有限的一點京劇知識都是那次山區之行得來的。唱過了,我們就大把大把吃桑葚兒。我從來沒見那麼能結果實的桑葚兒樹,白桑葚兒,紫桑葚兒,那麼豐碩的顆粒,個個甘甜入口。還有野杏子和野桃子,各種各樣的野果應有盡有。我相信這裏的動物是有福的,我親眼看到口裏銜了野果的飛鳥在頭頂來去,竟然毫不怕人。據戰士說這裏還有狼、狐狸和獾。
不知不覺十多天過去了,我們好像都忘記了寫作的事情。在這麼好的環境裏應該鋪下稿紙翻開書本才對。後來我們終於約定:每天工作兩三個小時。我們各自在自己房間裏用功。我拿出很厚的一疊稿紙,寫上一個題目就擱在那裏了。寫不下去時就互相串門,我發現他厚厚的一疊稿紙上也僅僅寫了幾個字而已。我問他:“你想寫點什麼?”他說:“我想寫一部長篇。”我說:“我想寫一部中篇。”盡管這樣說,我們的心似乎都沒有放在創作上,更多的還是在這片綠色的大山裏。我們勘察了很多人跡罕至的路徑,竟然找到了不止一處廢棄的宗教遺址,一些神秘的刻像和居所舊址。在高高的崖頭,在沒有綠色纏繞的山石上,我看到了被風雨侵蝕的刻像;就連那些沒有經過斧鑿的凸起,也像一個個神像。走進這片山地,總覺得有一些神秘的目光在注視我們。
回到房間裏,我就重新寫了一個題目:《眾神之目》。好像靈感來了。我的寫作欲望突然高漲,在後來的幾天時間裏一口氣寫了兩萬多字。我相信這是一部很值得一寫的書。
有一天早晨,我們沿著濕漉漉的石板路往一個山坡上攀登。到了一棵杏樹下,他伸手一指。我這才看到一個貓頭鷹端坐那兒:它其實是站著,但看起來就像坐在一塊石板上一樣,安穩、美麗,正注視著我們。我們不敢驚動它,可是又不願放棄。它簡直太好看了。後來他突然摘下帽子,先輕輕往前挪動,接著表現出令人驚歎的機敏:猛地一甩帽子,貓頭鷹給扣住了。我記得貓頭鷹頂著他的軍帽挪動了幾步,而後被他逮住。它在我們倆手上幾乎不願活動,隻轉動著明亮的大眼睛端量這個端量那個。他說它是看不見的,這是為夜晚準備的一雙眼睛。它的頭部,特別是後頸上的羽毛光滑溜順,忍不住讓我們去撫摸了好幾次。究竟怎麼處置它呢?可愛到了不忍放棄的地步。我提議帶回去,他說好是好,但它離開了這麼好的環境會難過的;還有,我們必須按時給它喂肉,而且夜間誰也難保它不那樣叫喚。
我們隻得放棄了飼養的奢望,遺憾地把它放歸山林。
大約在山裏呆了一個月,軍人作家要回城開會。這次我們離開了半個月。
再次返回的時候,馬上想起的是去找那寫了幾萬字的稿子。翻遍了所有地方,也問遍了所有人,就是沒有發現。我的半部書稿就這樣不翼而飛了。而我的洗漱用具,各種各樣隨身攜帶的旅行物品,卻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裏。
從山中歸來之後兩三年的時間裏,我們幾乎沒怎麼見麵。我相信分手的這段時間裏他一直都在寫那部了不起的黃金之書。但它就是沒有麵世。有一天他突然襲擊般地找到我,問願不願和他一起再到玲瓏?“還為了搜集黃金故事嗎?”他點點頭。我感到驚訝的是從第一次玲瓏之行到現在,五六年過去了,他既沒有完成也沒有放棄。
我們又一起來到玲瓏。這一次我沒有其他采訪任務,而僅僅是陪他。夜間,我們站在高高的玲瓏山上看滿山燈火,想象它的過去,那些很久遠的故事。
白天,我們在老礦長的陪同下,戴上安全帽,穿上防護服,特別是閃閃發亮的高筒膠靴,讓我覺得像全副武裝那麼神氣。坐著電車深入山洞,翻上入下,看豎井登高坡,在不可想象的地下宮殿裏感受著一種特別的生活。記得在這之前我隨寫作團參觀礦區,有好幾次要下煤礦,不知因為膽怯還是其他,反正一次也沒有到過井下。而這次在金礦我毫不猶豫就鑽入了這麼深的洞穴。這座礦山很久以前一直在日本人手裏,關於日本人開采金礦的故事,他記下了很多。我發現那個厚厚的本子上,與黃金有關或無關的故事都被他記下來。他記筆記的樣子讓我覺得有趣:很小的一支筆握在粗粗的手裏,那樣笨拙;當然,你也會覺得那樣有力。他的筆尖真的不止一次把紙劃破了。他不用鉛筆也不用圓珠筆,而是用一種老式鋼筆,下筆時發出刺棱刺棱的聲音,像在木板上刻字一樣。
老礦長是他的戰友,這又使我接觸了一個悲傷的、了不起的故事。他是一位勇敢的軍人、當年的團長,由於不公正的政治遭際,曾忍受了很長時間的誤解。幾十年的人生厄運折磨得他頭發稀疏,皺紋縱橫,直到飽受苦楚之後才轉業到這個著名的礦山,而今當了礦長。在那些可怕的歲月裏,他和妻子在這片大山裏過著非同尋常的苦難生活,困頓和艱辛,更有政治折磨,都讓他們咬緊牙關生存下來。也就在這段最為難忍的煎熬的歲月,他們失去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這是怎樣的一種人生境遇,可這對夫婦還是挺過來了。
他們真正是了不起的人,是我心目中最卓越的那一類人。老礦長成了我的好朋友,而這個朋友就是這個軍人作家送給我的。老礦長的堅苦卓絕,他的關於苦難人生的故事,會永遠激勵著我。
二十年過去了,誰能想到與我們三次同行有關的那個了不起的創作,那個拖得漫長以至於讓人遺忘的創作,會突然地煥發生機,變為事實。有點出人意料也有點奇怪的是,《黃金家族》就這樣誕生了。厚厚的一疊放進我的手中時,使我覺得沉重得不可思議。因為很少有一個人像我一樣了解它誕生的艱難曆程。我翻開第一頁時還在為它的難產而憂慮,甚至為它的創造者、那個不像作家的軍人粗大的手指所握住的小小鋼筆而憂慮。
但是這個時間不太長。我看下去,一切擔憂也就化為了欣慰。不錯,隻有這樣的一位作家才會寫出這樣的文字:粗拙有力。但也隻有這樣的敘述才會打動我這樣的人。一個中年人隻能被樸實厚重的故事所感動。
他耗費了二十年心血,寫下了這樣的一本書,不會讓人失望。
關於這本書我想說的很多。可是後來我發現,我那些細致的剖析和送給朋友的或輕或重的鑒定,都遠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意思;而我真正要說的話,就是回憶與這部書的誕生有關的三次同行。
他把這部書稿交到我手裏的時候說過一句話:“這可能是我最後一部重要的作品了。”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信。
一個如此強壯,說話聲震屋梁的軍人,會那麼懼怕一支細小的鋼筆嗎?力透紙背之作對他而言不會是什麼難事。當然我們需要等待,等待他鐫刻般的寫作。
我甚至想他的後一部作品也會誕生在另一些有趣的旅行之後。可見旅行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
2002年8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