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逝的風景 (上篇)
——讀域外現代畫家小記
懷斯(Andrew Wyeth 1917-2009)
他執守故鄉,不去遠方,而且能夠在現代抽象藝術最為風行的時代堅持自己的寫實主義。後來,在懷斯藝術越來越引人注目的時候,有人即多次指出他的作品中所蘊含的現代性—當然,一個優秀的藝術家活在現代,呼吸著現代的空氣,與真正的現代主義原不會有什麼根本性的隔膜。可是我們時下究竟被什麼所感動?是藝評家所謂的“現代性”嗎?不,不是這樣,或不僅僅是這樣。還有,這兒談論的“現代性”又是什麼?一種技法,一種現代人看取事物的觀念和視角?一種藝術思潮?最後它到底是什麼我們也不知道了。我們常常把一個時期最盛行的某種傾向,甚至是模式,作為它的同義語給接受下來了。其實真正的現代性之中所理應包含的一些要素,如一個時期所獨有的深刻表達和發現,它的方向性和穿透力,對應時代而爆發的激情,卻常常為我們所忽略。
懷斯的寫實藝術在我眼裏即是真正的現代藝術。隻不過他不是采用慣常的另一種技法的現代藝術而已。像一切好的藝術家一樣,他抓住的隻是現代藝術的本質。是的,怎麼會有一個動人的藝術家可能是思想陳舊、背時、意識老化的木頭人呢?我根本不信。
我被他獨特精到的表達給深深吸引了。他是這樣的藝術家:一生好像隻畫故鄉的兩個村莊,而且是兩個不大的村莊。畫畫鄰居,房子,道路,鳥,樹木和草,僅此而已。他一生著迷的就是身邊這個世界,想窮盡它的無盡秘密。他的情感,好奇,熱愛包括憎惡,也都在這裏了。這樣的藝術家,目光僅僅投射到方圓幾公裏或十幾公裏,真是奇特啊。他不僅不顯得局促和偏狹,反而因此而有了深度和強度。他抓住了自己的感受和見解,也抓住了自己的認識。這就是他的非凡之處。一般的藝術家做不到,他們遠沒有這樣的安靜從容;一般的藝術家由於擔心自己落伍或背運,總要及時大膽、稍稍有些莽撞地開拓自己的世界—外部和內部的世界。結果其中的一大部分在這樣做的時候反而要丟失了自己,因而變得非常平凡,以至於平庸。
懷斯安心卻又執拗地一路畫下來。鄰居的一個殘廢姑娘,從她的少女時代到她的老年,懷斯都畫了。她的命運風霜能夠牽動他一輩子,又怎麼會不打動我們?對人如此,對物也如此。對一棵草,時常看到的草,幾十年看到的草,他也是這樣。這就很難沒有命運感。所以,他就偉大了。
他眼裏的房子,它的曆史,它抵禦風雨留下的深皺,都通過畫筆傳達給我們了。在藝術中,我就不信痛苦會背時,命運會背時;還有,我也不信深刻的憐憫會背時。真情,專注,堅定,不妥協,敏感,這些為人的品質在藝術家那兒一旦凸顯,就必會長久存在。
從一般藝術的行情看—現代藝術是有“行情”的—那些長嘴多舌的所謂的大鑒賞家是不屑於談論鄉土藝術的。可是事物往往具有極大的諷刺意味,這就是:真正的藝術可沒有什麼寂寞的尷尬,也沒有多少這樣的痛苦。到頭來是大鑒賞家自己忍不住寂寞,是他們過來湊熱鬧。真正的藝術是自為的,獨立的,更是自信的。懷斯的自信和自足一開始就存在著,隻不過越是走向成功的後來,就越是被人察覺。後來,許多人不僅可以從中看到特異的美,還可以看到他們曾一直為畫家感到遺憾的現代性—至少是組成了這個國家最能引為驕傲的現代藝術的—一部分。
雷諾阿(Pierre-Auguste Renoir 1841-1919)
他在生命的最後時節說道:“我才剛剛有成功的希望。”這使我想到了海明威的話:身體好的時候腦子不行,後來腦子剛訓練得差不多了,身體又不行了。德拉克羅瓦也說過:“什麼天賦才能,真是造化的殘酷諷刺:它要等你精研多年,把需要用來進行創作的精力消耗淨盡之後,才會降臨於你!”
至愛藝術的癡迷者就是這樣理解自己的生命與藝術。原來他們一切為了藝術、一切服從於藝術。身體也僅僅為他們的藝術而存在。他們的一生都被同一個精靈所引領,直到到達一個最高點上,這時候的精靈才微笑說:就是這裏,它是這樣的。但這時也大半是藝術家的最後一段行程了。“朝聞道夕死可也”—但也畢竟是剛剛聞道,是不可挽回的遺憾,是大悟之中的大告別。
隻有最勤奮最優秀的藝術家才有這樣的感受和心理境遇。
他被美狠狠擊中的時候,我們往往是知道的。許多大天才到了這個時候,都無法隱瞞。他總要通過畫筆、文字、聲音甚至是岩石泥土之類表達出來。雷諾阿眼中的女人,無論是少女還是婦人,都在感動陶醉他那一刻時變得不同凡響。他在這種情境中深深沉入,體味,特別是驚歎。他驚歎生命、人體的美,而且這種驚歎之聲與其他人絕不相同。他的驚歎是無聲的,卻不是通常的歎息。他把傾訴隱藏得很深,看上去好像隻是驚羨而已。
陽光,鮮花,女人,還有水與光,是這些在一起。天真,豐腴,單純,是這樣的品質。他一生主要畫了女人,也畫了許多兒童、男人。他畫的許多裸女都有兒童的神氣。這說明他非常疼憐她們。疼憐女子的藝術家—聽來這毫不令人吃驚—其實不然。隻有最優秀的藝術家才會這樣。當然,這隻能是一種深刻的疼憐。我們看到的常常相反:有人站在生存的高處,帶著莫名的優越感去看女子。至於那些猥褻的目光,就更不值一提了。愛,帶著微微的驚訝去愛,就必會抱有疼憐。
他用“豐碩”兩個字去概括她們描繪她們,而又並未因此失去當代的審美感動。他認為是美的,那麼受眾也認為是美的—當代人給予的這種慷慨和寬容,真是令人驚訝。他愛的筆觸深入了肌理,探尋了奧秘。她們像水果,像夢幻,像朝霞。他讓她們一個個都慈愛和善良,生出美好的其他生命。這樣的性質,這樣的人,應該是豐碩的。她們是世界的結果,盡管這個世界也很不像樣子。可是正因為這個世界是我們的生息之地,我們才要愛這個世界—於是也就愛了她們。
他與許多現代畫家一樣,在偉大完美到不可思議的傳統藝術麵前,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和自卑。當這自卑稍稍消退一些的時候,他們就開始尋求時代的支持。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吸收力量,開始一生當中最為重要的一次突圍。這就是傳統的突破,是前所未有的嶄新畫派的誕生,比如雷諾阿和他們的印象派,再比如其他諸派。生命不息,則派生不止,這是用不著奇怪的。奇怪的隻是藝術家們在同一種土壤上成長的不同結果,是其中某一個人所表現出的挺拔的力量,是他真正不同於別人的個性的魅力—這才是我們所談論的意義,也是為我們所著迷的,如雷諾阿。
他心中的女性,她們天真爛漫的溫厚,如此強烈地感染著我們。
雷諾阿的老年來到了。人人都有老年,雷諾阿的老年是一個純粹藝術家的老年。不同就在這裏。他的心靈永遠活躍動蕩,不安和激越。多少幻想,多少計劃,多少展望,一直堆積到最後。他的心不會老,這讓我們看看他在去世前三年為妻子塑的胸像就知道:多麼甜美,憨稚,還戴著花。
盧梭(Henri Rousseau 1844-1910)
他是這樣一個藝術家,能夠用自己的質樸和真實、樸拙和單純讓別人羞愧。藝術家既以洞察力、以強大的思維力見長,那麼同時又可以是如此簡單純潔的嗎?是的,盧梭的人和作品就說明了這一點—許多的藝術家也說明了這一點。而能夠作出這種說明的,往往都是真正的、極其不凡的、卓爾不群的藝術家。那些在創作中用盡巧趣的,從來都不會是最優秀的。但是,單純簡潔的藝術對一般人而言,還會產生費解,還需要時間來幫助鑒別;而不需要時間幫助就能當即識別的,則會是另一些大慧眼,比如當時的畢加索和詩人阿波裏奈爾等—他們當年就極為重視寂寥的盧梭。另一些為數甚多的人總被機巧小術給蒙住,這些人都是潮流和風頭的勢利眼,又哪裏會有直取本質的能力。
看盧梭的畫,會有微微的驚訝。他眼中手中的人樹草蟲—一切的動植物,都是那樣充滿了童趣。他畫的動物的眼睛和人的眼睛一樣,都是那麼一副呆板而多情的樣子,在臉孔上的比例都成問題。這樣的眼睛總是睜得很大,很動情,直盯盯地望過來,然後也就讓人害羞了。我們的經驗中,隻有兒童才用這樣的方式和心情來作畫,這是因為他們對於初來乍到的這個世界、對於諸多險情和陰暗還沒有更深的體會,同時也沒有被這個世界的汙垢所玷染。兒童的深刻,也就在於其直接性和單純性;兒童的可愛,也在這裏。
盧梭畫的一切事物,都色濃,鮮亮,豐滿,壯碩。這就有個心情和視角的問題。他看取的是他心中的,是不受他人打擾的自我印象。而我們大家看取事物時,卻要自覺不自覺地觀察別人的眼色,所以最後得出的結果都大致差不多。這說明盧梭比我們更特別,也更愛這些事物,更願意與這些事物交流。每一片葉子都被他畫得很肥很厚,敦敦實實,好像他在那一刻一邊畫一邊鄭重地指出:“葉子!葉子!”這是他在心中據為己有的一片片葉子。他畫動物,人,所用的心力和耐性都無不如此。他要先在心上擁有了,然後再畫出來。我們看到的,都是他擁有過的東西。
他這樣的筆觸,是極不利於用來譴責的。他太多情太純潔,畫不出壞人,也畫不出內含惡意的事物。他把視野中的一切都單純化了,樸拙化了。然而這也正是力量之所在:給物欲橫流的現代世界來一個全然不同的提醒和詮釋,立此存照。他的作品不可能不促進我們的反思,因為我們都從兒童時期走來,都或多或少葆有一顆童心。
以簡單對應複雜,以純潔反襯汙濁。這是藝術永恒的力量。他的表達之路多麼直接多麼切近,所以他對於我們是一種始料未及的深刻。他用最溫暖的心情安慰了煩躁不寧的現代,所以我們不由自主地就要愛護他和他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