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一)(2 / 3)

高更(Paul Gauguin 1848-1903)

他那麼卓越,超凡脫俗,勇氣和道路令人銘記。許多大藝術家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在人生之路上總有一些極大的動作。這裏說的不僅是指高更告別鬧市與家庭,前往土著人的小島終其一生,更重要的還有其他:進一步衝破專業規範和禁忌,更大膽更不顧一切地、酣暢淋漓地表達自己的欲求和力量。

這讓我們看看以前的畫家和他們的畫就可以明白。縱橫交織的探求,成功與失敗,不甘與妥協,躊躇,因襲,勉為其難的堅持……在新的時代,在金錢與性的壓迫中,畫布與顏色之下,到處都發出了吱吱尖叫。這樣的時刻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使用畫筆了。現代主義的抽象藝術愈走愈遠,盡管方向不盡相同,嚎叫聲卻越來越大。高更在當年並不完全讚同他們,有時甚至是反感和絕望的。古典的藥不能再服了,當下的無聊嚎叫也令人厭惡。他深切地感到必須重辟新路。他以自己的痛苦鋪開通道,極力想抓住一種本質。他這樣嚐試了許久。

巴黎作為一個藝術的中心已經太久,這裏不乏古典傑作,也充斥著變革的新音。一種飽和的擠壓的痛苦,像森林一樣茂長的顏色的叢林,難以尋覓自我的焦灼,這一切合並一起,會輕而易舉葬送一個藝術家。然而高更卻不失時機地找到了出逃之路,這就是眾所周知的那個菩希提島。

告別鬧市並非有多麼了不起。許多人都有過這種選擇,這隻是形式而已,並非一定反映出一個人對其選擇的獨一無二的深刻理解。所以說我們更要看其後來,看其行為的結果。代價既有,結局如何?行動者在通往終結之路上究竟做出了什麼?如果僅僅是遁世,那也沒有什麼讓人驚訝的—如果是新一輪衝刺的開始,那就要讓人肅然起敬了。我們對每一個重要舉動的背後,總是有著極大的期待。

高更以未被現代文明改造浸染過的土地為依據,理解著生命的性質和力量,體悟它強盛和茂長的本能。結果一種渾莽強悍的筆觸出現了,他筆下的菩希提島在陽光下放出強烈光芒,島上的人個個都是野旺的生命,目光直接,動作淳樸,情感自然。這一切與當年的巴黎情調是多麼不同,更與不計其數的所謂的當代繪畫大異其趣。貧弱的繪畫藝術又一次、並且是極為重要的一次,被注入了原始的生猛血液。高更作為一個人的不可重複的個性,他的態度和情感,他對整個世界的見解,以至於他的某些怪僻,也都在此刻經曆著一次全麵的展示和袒露。

那樣觸目的大色塊,那樣率性酣勁的線條,顯然正在表明一個不甘屈服的藝術家的奮力反抗。我們可以透過這些畫麵聽到他粗長的呼吸,他不斷的拚力聲。他追尋的是健康、原生,是生育的機能,是強大不測的自然之子。隻有一個對世俗物益放棄了追求,對一般意義上的生存貪欲能夠冷眼相觀的、非常放鬆的人,其目光才會有這樣的穿透性,其筆觸才會有這樣的鐫刻力。這其中滲透了畫家的多少理想,多少向往。他急於融入其中的焦灼和痛苦總是一再地讓我們感到了。我們可以得知,他畫這種生活,他住在島上,卻不一定真正地融入了。這種痛苦的深度其實隻有畫家本人才能體味。因為無論如何他還是一個巴黎之子,他的血液讓其發生了自覺的傷痛。就是這種傷痛才使他有了清晰的、深深透著驚訝的表達,才使他把這種表達變成了可能。

看看那些女人和男人的目光吧。這些目光你熟悉嗎?這又究竟是什麼目光?他們的注視當中包含了什麼?所有這一切都那麼費解,有時真有點似是而非。我們隻被這目光糾纏、擊中,久久不忘。這僅僅是土著人的目光嗎?不,這是人的目光—它們有別於一般意義上的鄉村和都市的目光;原來這是從自然深處投來的目光。還有,這目光為什麼如此拗氣如此陌生?他們當時在注視畫家本人—這一點我們不要忘記—這目光肯定表明了他們與畫家情感和理解上的某種關係,以及二者之間的多重距離。這距離是難以消融的。

當然,正因為有了這距離,我們才可以窺見一種特異的美。然而在當時,高更是因為這距離而痛苦過的。

馬蒂斯(Henri Matisse 1869-1954)

繪畫藝術由極端忠於表達對象到追求某種神似,走向抽象,有一個過程。在西方,照相術的發明可能極大地推進了這個過程—繪畫要進一步與照相術區分,就必得走向變形和寫意。而在東方,寫意作品的出現卻要遠遠早於照相技術,這是頗為讓人玩味的。既然照相技術可以逼真再現對象,那麼一絲不苟的描摹就成為多餘。這顯然會進一步促使傳統西方繪畫藝術的衰落。印象派的出現,使西方美術加快了走向抽象的速度和節奏。而後來的畢加索和馬蒂斯更是讓這種藝術自由飛舞起來。所以可以說,他們是飛舞的精靈。

但我們這樣談,總有點陷入一個稍稍庸常的怪圈,即過分靠近了某些藝評家—那些從來都是依據形式創新而大發感慨的藝術拉拉隊員—而不能更進一步地深入藝術生命的核心去理解藝術本身。是的,形式從根本上說無論如何也還是微不足道的,而我們在麵對大藝術家於形式方麵所作的不安而頑強的探求方麵,也必須是著眼於他們藝術生命的演變和更新—他們的生命在形式的改變中極大地釋放了,而不是相反,不是在一種遊戲中的無謂消耗。那樣將是可笑複可惜的。在真正有內容的藝術家那兒,這種情況當不會存在。他們在越來越自由的同時,也總是變得越來越有力。他們為了有力而變革,變革也使之更加有力。反過來,次一等的繪畫者總是以形式的激變,以形式上的刺目與怪倔而招人議論,爆得虛名。除此而外,他們並沒有在生命曆程中真的抓住了什麼奧秘,反而呈現出內在的虛弱,沒有了充滿張力的表達。

馬蒂斯則始終專注,對自己的追求充滿了燃燒般的熱情。這是一個少見的孜孜不倦者,革新者,永遠對繪畫藝術保持了探險般的興趣。他的強烈個性更多的不是依靠新的形式而生發,而是新的形式更加深入和便捷地表達了他的個性、他對世界獨一無二的認識。他畫的打牌者、讀書者,其眼神的特異,簡直讓人過目不忘。你會從畫幅之間領略一個真正有趣的、幽默的、對生活有著別一種理解的畫家。這當然是一個奇特的生命,就是這樣的一個生命,而不是其他,才使他的藝術走向了另一個巔峰。他對於自己的時代、對於曆史,都是寶貴的。他不僅沒有重複別人,而且始終都在努力創造,所以他也就永恒了。

像一切生命力極為旺盛的人一樣,到了晚年,他以更加活躍和不安的靈魂,抵擋著背叛的肉體。隻要一有可能他就顯示出這種反抗性,開始多方嚐試。他擺弄起剪紙,這看上去有點像小孩把戲—但我們知道在大藝術家那裏總是能夠點石成金,紙片在他的手中很快有了靈氣生命,它們或飛舞或歌唱,在宇宙中再也不能安息,就像活著的馬蒂斯一樣。

達利(Salvador Dali 1904-1989)

人們願說這是一個天才的浪子,一個罕見的怪傑,等等。他的特立獨行,狂徒般的喧囂,不僅沒有使自己的藝術名聲折損,反而因此大大加強。這是他的喜劇還是受眾的悲劇,沒有多少人給予剖析。我在西方曾親眼看到擁擠的“達利展”—那時沒有一點好奇,隻覺得滿心悲涼。

他曾自比畢加索,說像對方一樣,都是不朽的西班牙人。好像真的不朽了,好像真的像畢加索那樣,一生豐富斑駁,不可思議地怪異。其實一切還遠沒有那樣簡單。上一個世紀的藝術在心靈上的回蕩還沒有逝去,更沒有從遙遠的回音壁上折返;不僅如此,嗡嗡作響的現代機器正高速運轉,冷靜清澈的黎明還沒有來臨。但是,即便如此,即便在這樣特別的時刻,我們也大致可以回眸,可以試著將藝術的水流沉澱一下,把漂浮的泡沫輕輕拂開。

大概沒有人否認達利的能力,甚至也不能否認他的才華。你可以去看他的《窗邊》,還有訴諸畫筆的對於“漫無目標的化學師”的描述。他的能力和匠心,也完全可以從一些畫作的局部寫實中窺見。問題是這些能力是否足以支撐起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因為我們知道“能力”在“偉大”的構成中並不占有絕對的意義—甚至連“才華”也不能算作最重要的因素。除了“能力”和“才華”,一個真正偉大的藝術家還需要什麼?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條件?這樣至大的問題從來都是難以回避的,而這時候卻是必要回答的。

我們如果將達利對比一下“笨拙”的畫家梵高,即可以強烈感知藝術家們的不同,並可明顯地評定他們在質地上的差異和分量。還可以對比一下更為“笨拙”的畫家盧梭—甚至連他也是沉甸甸的,能夠在心靈上衝擊我們。而達利既沒有燃燒的熱烈,也沒有那種底層性和悲劇感—完全沒有這樣的特征和傾向。

原來天才的藝術還渴望一種靈魂去引領。到底是什麼生命,一旦在先天和後天中注定,就必要在一生的勞作中顯現?

藝術家在絕望中是要嚎叫的。不顧一切的嚎叫,以微小之軀對應無邊的浩渺,真是痛苦。可一切都無濟於事,一切都不過如此。痛苦並不因嚎叫而減少,古往今來的藝術之域宛如星漢宇宙,它的無垠之像會依然存在。個體的,一己的,短暫的,消失或記錄的,一些區別,一些聲音,一些畫麵,一點印象,僅此而已。達利屬於嚎叫者,屬於冒死一搏的角色。可惜他的嚎叫首先擾亂的是自己,是耽擱自己的創造,並深刻影響其藝術品質。這隻能是一種不幸。

由於絕望和失去善意,就必然要失去美。他的許多作品都讓人產生極不愉快極不舒服的感覺。有的作品不能不說是令人厭惡的,令人產生嘔吐感。更多的是簡陋,草率,空泛,聳人聽聞,這些在達利那兒不僅完全不是禁忌,而且早已習以為常。可是,我們無論進入怎樣的時代,有些道德上和倫理上,以及審美的基本原則是未曾改變的:我們仍然在追求完美,盡管她是各種各樣的;我們仍然需要心靈的震撼和啟迪;我們也不拒絕藝術中的“痛苦”和“悲劇”,但那會是我們樂於領受的諸多“不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