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花八門的現代,無序和無倫理的現代,使人類生活的一切方麵都產生了幻覺和奢望。有人是極樂於與永恒的道德對立,與不變的倫理衝突,與幾千年的人類經驗抵牾,並且唯恐不熾唯恐不烈。而這與人類真正的勇氣和抗爭並無多大關係。爭當藝術狂徒的幸福,許多人都想品嚐。他們當中的一些人似乎真的品嚐到了。他們好像得逞了。他們看上去差不多—不,他們儼然是或已經是個成功者了。他們的嚎叫戰術已經成功,他們得計了。拒斥,狂吼,公然標榜大謬,立起反叛的大纛,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們的戰術幾乎個個一樣,都源於同一個師傅。
對於這一切,其實我們完全可以淡然漠視,而不必過於認真,不必相信。
我們隻須還以平常心,隻須相信其中固有的某一部分,這包括他們的能力和勞動,他們的汗水;還有,他們曾經有或確實有過的那份才華。其他的,大可忽略不計。因為即便在藝術領域,對於那些不勞而獲和過分的貪求,我們也不能鼓勵。
列賓(Ilya Efimovich Repin 1844-1930)
看到這個名字,會首先想起《伏爾加河上的纖夫》,想起那幅托爾斯泰肖像畫以及《哥薩克人寫信給蘇丹》……偉大的俄羅斯在19世紀產生了兩位巨人,這就是托爾斯泰和列賓。他們都擁有如椽大筆,都是一個時代最忠實的記錄者和不朽者。
像一些偉大的藝術家一樣,他總是在使我們深深驚訝的同時感到陣陣羞愧。他勞動的質量與數量,特別是他的勞動精神,更不要說滲透在這些勞動中的高貴靈魂,總讓我們產生深刻的自卑。那個時代的空氣與水土已經流失更移,那樣的偉大孕育已經不再。列賓可以用長達十年的時間完成一幅巨畫,可以在二十六歲的年紀裏畫出不朽的《伏爾加河上的纖夫》。我們感歎天才的同時還能說些什麼?大概我們難以釋懷的還有他那可怕驚人的耐性與頑強,他的不知疲倦,他的專心與癡迷的本性—整個生命都化為了藝術,他是為繪畫藝術而存在的一個生命。
像托爾斯泰一樣,他的愛盛大而廣泛。同樣,他比一般人更懂得厭惡。他就這樣不可避免地將這些深刻的情感表達了一生,用一支畫筆。當他表現愛的時候,我們會被一種感激之情、被一種源於生命的欣悅所籠罩。可是更多的時候他在表述一種複雜的意蘊—可能不僅有摯愛,還有深長的憐憫,有疼,甚至有說不出的遺憾和虧欠。他懷念著,思想著,往昔與今天交織一體。
像托爾斯泰一樣,像所有偉大的藝術家一樣,他無法忽略俄羅斯大地上的苦難。蒼茫無邊的原野上有無數掙紮的生命,他們是平民,是為生存而苦苦追求的人。他在感受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無望和沮喪。作為一個藝術家的他目擊了,記錄了,訴諸手中的畫筆。他這時候也就產生了對自己的憐憫。這就是偉大心靈的特征。
他與那個時代的許多藝術家一樣,常常關注巨大的曆史場景。浩大的場麵、一睹難忘的時代鏡頭,總是對他有特殊的吸引。這一茬藝術家有能力處理宏巨的題材和主題。而現代主義走到了死胡同的今天,藝術家們或者萎縮在自我一角,或者幹脆把宏巨揉成渺小的碎屑。而列賓這樣的藝術家無論表達巨大還是微小,都同樣能顯示出一種生命的執著力:一旦抓住就永久不可滑脫的堅定性。他的目光尖銳無障,足以穿透一切偽飾。
列賓與托爾斯泰的交往長達三十多年。兩個巨人走近了,一起走向永恒。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領會大心靈與大時代的關係。這個時期與畫家過往的還有高爾基、安德列耶夫、斯特列別娃這樣一些傑出人物。
他身處一個動蕩的歲月。這樣的歲月往往也是英雄輩出。他用自己的藝術安頓了自己,完成了自己。他在不知滿足的艱苦勞作中,經受了多少驚濤駭浪,同樣也享受了多少幸福和溫情。我們從他留下的瑰寶中讀到了許多奧秘,這其中就寫有堅持、熱愛、悲愴、激越……這是怎樣的人生,他的一生都在奮爭的洪流之中。
米勒(Jean Francois Millet 1814-1875)
一個出身鄉間,一輩子都在專心描繪農民和田園的人,會給人另一種感動。米勒的質樸可愛從如下的生活細節中流露無遺:初到巴黎這個藝術中心時,由於自己在鄉下長大,比一般人飯量大,竟然一時不敢多吃,一直餓著肚子;第一次去盧浮宮,因為不好意思找人問路,結果一直在大街上轉悠了好幾天時間。要知道當時他已是二十三歲的青年,竟是如此羞澀自知,忍耐,堅守內在。
這樣一個人,正如我們通常所預料的那樣,他一旦結識了許許多多的人,一旦在藝術的中心接受洗滌和陶冶,與各色各樣大大小小的藝術家過往,打開了眼界,必會爆發出常人不可比擬的偉力。這是一個久居鄉村外省的藝術家必需的一課,這一課對於他當然太重要了。這果然使他的技法大步前進,僅僅幾年之後,就產生了《歐普琳畫像》這樣的傑作。進入巴黎不久,他的作品即開始經常參加當時的沙龍展。
從窮鄉僻壤到鬧市,如果這是必修的一門功課,那麼在最聰慧最有定力的人那兒,還是要適時終止。他們將依靠自己的主見和悟性,最終知道自己要在哪裏落腳,哪裏才會讓其茁壯成長,成為安身立命之地。所以米勒後來還是回到了鄉下,住到了一個叫巴比鬆的小村。結果,這裏成了他一生的恩惠之地,也成了許多優秀的畫家如盧梭、柯羅等人的恩惠之地。他們在此尋到了安靜,獲得了力量和靈感。沒有什麼能夠比得上大自然給予藝術家的滋養再大的了,最傑出的人物往往把這種滋養作為成功的基礎。這裏將是他們的安居之地,繁榮之地。對於米勒而言,好像巴黎的喧嘩已經遠逝,昨日絢麗統統忘個幹淨,一切都在重新開始。我們在後來極少看到他描摹繁榮鬧市的作品,而進入他的情感世界、他的視野的,永遠隻是農民,是田野。他們的日常勞作,悲傷喜樂,都深深紮入記憶。他畫的都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情狀,哺育,打柴,播種,收獲;當然,還有出生和死亡。陽光,天空,土地,雲彩,它們的變化讓他分外敏感。他畫了那麼多動物,羊和牛,特別是羊。柔順的、給人溫暖和乳汁的羊讓其難以割舍,他一再地畫了它們的神情,就如同他一再地畫了女人的神情一樣。女人和羊,這二者的神情在他那兒多少有些相似:甜美,和煦,讓人心生憐惜。如果沒有對大地和生命的感恩,也就不會有這樣的表達。作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米勒的宗教感情,他的善良,讓人一望而知。
他幾乎一生貧窮。但是貧窮並沒有折損他的才華。這很難,我們知道這常常有多麼難: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對於藝術家都是一個坎,一個不好通過的險峻考驗,它們會構成一道道不好逾越的關口。不過這一切障礙對於最優秀的那一類呢?比如梵高,比如歌德,觀察中我們會發現:倒像是這些困厄和阻障正好在幫助他們,一起成就了他們的偉業。偉大的藝術原來都是設身處地的藝術,是忠誠於土地,永遠不會背離和偏移本性的追求,是與性命靈魂緊密所係之物。
貧窮讓米勒更深刻地理解人生。所以他筆下的人都在為最基本的生存而鬥爭,這種鬥爭於是更加令人過目不忘。勞動的意義,在他這裏更直接更可信,也更好理解。他關於勞動的解釋一點也不晦澀,更不深奧。勞動在他那兒就是一種本能,一種必需,一種品質和道德。勞動也呼喚著他濃烈的宗教情懷。所以勞動不可能是不美的,因為沒有勞動即沒有一切。
他的畫是如此地柔和,還有些謙卑,並且一律地優美,和諧,是真正的田園詩。但這一切卻並沒有讓人忽略了辛勞和苦難。他的善良、他對原野的高聲讚美,都是來自艱辛的鄉間生活,是這種生活培育的結果。
杜菲(Raoul Dufy 1877-1953)
在我們看來,杜菲一輩子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畫一種兒童畫:稚拙的塗抹,過於鮮亮的顏色,堆積一起的不成形的小人兒。他好像還畫了一大批未成品,一些草圖,急就章—就是這樣的一個畫家。他如果生在上一個世紀,或者是生在了世紀初,他的勞動就要變成笑柄。可幸運的是他生逢其時—這個時代正等待一些不安分者,一些痛苦的另一種表達者。所以說是時代造就了他,他是時代的一個幸運兒。這個時期在發生轉折,試圖給予藝術家全新的命運。鼓勵創新,試驗,冒險和突破,以打破原有的藝術板塊。因為這個時代正被上一個世紀的偉大和完美壓得喘不過氣來,早已經不耐煩了。藝術領域呼喚無數的嚐試者,隻要有足夠的勇氣,就先自具備了重要的條件。當然,要真正成功,最後還是需要才華,需要情感,需要刻苦—需要這一類通常永遠不會改變的因素。杜菲具備了機緣和條件,所以他就成了。
我們從他的作品中不難發現其強盛的生命力,其源源不斷的、頻繁的藝術衝動。也就是說,他首先具有了一個優秀藝術家非同常人可比的巨大活力。
在藝術領域,一些人成功了,一些人失敗了。這當中的原因不可盡說,但有一點是再清楚不過,這就是:生命力的強盛、它的非凡活力在極大的程度上決定了一切。藝術是需要不安的—深深地不安。就是這種不安才能讓其行動,讓其左衝右突,讓其一次又一次去實踐和試驗。無數次變法的機緣產生了,勇氣出現了。杜菲,以及許多在藝術潮流中領一代風騷的人物,都是變法的高手。我們在他們的作品麵前,時常會聽到一種焦慮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