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輯(二)(3 / 3)

與另一些畫家看重的自然光、外光不同,德加著迷於室內光,留意於燈光下的溫情,那另一種生活的本真與熱烈。在相對狹窄的空間裏,他筆下的人物顯得凸出耀目,飽滿豐腴。他讓人的視線內收,心情斂起。夜生活的魅力、都市的熱度,與他冷靜的畫筆之間形成了奇特的間離。這種張力在他的整個繪畫生涯中能夠保持到底。他的非同常人的收斂與內在,使之走入冷靜明晰,他從不曾美化什麼,即便對於女性也是如此。但是他由此而形成的效果,卻是無法比擬的持久和強烈。

與藝術界思想界一切自信自尊、獨立頑強的卓越人物一樣,德加對於擠成一球的名利場是從來鄙視的。這種名利場的性質中外古今皆然。德加盡可能地避免參加熱鬧的巴黎藝術活動,而且非常厭惡。他寫道:“我以為今天誰要想致力藝術並且有一些成就,或者最低限度想替自己保留最清白的人格的話,就必須再次過孤獨的生活。實在太無聊了。”他對於自己所處的時代、對於這個時代藝術與商品的關係有多麼清醒的認識。他接著寫道:“可以說,就跟證券的價錢一樣,畫幅是由有所獲的人們的衝突所產生出來的;可謂需要別人的思想以求生產出合人胃口的東西,像商人需要人家的本錢以便好從投機中獲利一樣。這一切生意經使精神處於險境,並使評判變成假的。”我們都知道一個人的孤獨生活意味著什麼,然而這在德加看來僅僅是為了“最低限度”地替自己“保留清白的人格”。

晚年的德加視力不濟,差不多成了盲人。這個時期他卻產生了至為動人的創作,這就是大量的蠟泥雕塑作品。人,動物,所有的形象無不靠記憶和感受去創造,也無不在他深情的撫摸之下變得神采飛揚。這真是“隻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大師的氣脈在蠟泥之間遊走不息,結果它們馬上呼叫歡歌,成為不滅的生靈。這個時刻德加身上所發生的藝術超越,是藝術史上最值得細究的現象之一。熾烈的創造之火熊熊燃燒,直到把一切—連同自己的肉軀一起化為灰燼。他沒有永恒的設想,而隻有勞作的欲望。但是欲望化為過程,也即不朽了。隨著藝術探索的深入和年齡的增長,他幾乎越來越與世隔絕。他真正癡迷的隻是工作,是深思默想,是自己的冥思所欲抵達的那個神境。結果他留下的創造物多到不計其數,但卻不為人知,那麼多油畫、雕塑,都堆積在一個角落裏,為灰塵所覆蓋。藝術在這兒隻成了生命的基本需要,成了對一己的安慰和記錄,化為一時一地的想念。這就是我所理解的精神至上者,是他們的最高也是最後的處境。

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 1866-1944)

康定斯基的前半生與後來的創作幾乎迥然不同,是不能同日而語的。他四十三歲之後的作品雖然同樣是濃重刺激的色彩,同樣的熱烈,但質地已經大大改變了。我們知道,在藝術史家眼裏更為看重的是他的後來,談論的更多的也是他的後來,即是他進一步的激變、那些革命性的奇思怪想、形形色色的狂寫縱塗—在他們看來隻有如此才能給以往的藝術世界裏增添點什麼,才能對日益麻木的當代心靈給予驚悸和震蕩。他們注重的是效果,是驚訝之聲,是噓叫和不安的神色,是各種聲音的當代綜合—至於是什麼聲音,那似乎倒並不重要。有時在他們看來是完全不重要的。這就是商業時代的遊戲規則,在這種規則中,複雜的藝術要素幾乎可以大大縮略,以至可以弄成幾句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廣告語—誰違背和忽略了這一規則,那就意味著世俗社會裏的背運,意味著推銷經營的失敗。在現代社會,這已經成為一條不變的藝術/商業原則。

康定斯基是深諳此道的,所以他的後半生是不擇手段的,更自由更果決,能夠忘乎所以。他的確在商業上的成功率比以往高得多。

在現代,各種聲音的交織作用之下,清晰的思辨和深入的悟想已經被淹沒,有時即便不淹沒也足以混淆不清:或者被塗改,或者被扭曲。現代的狂想曲是一輛急速旋轉嘶嚎一路奔馳而下、一直衝向未知懸崖的飛車。而藝術從來就是這種狂奔和瘋癲的直接表達和伴奏,是作為一個時代的表征。所以藝術製品在方法以及目標上,本來就可以有各種嚐試,有各種實現自己的方式—不言而喻,可以更加毫無忌憚地製作皇帝的新衣。一個藝術家如果能把無數這樣的新衣在藝術的長廊裏懸掛,一旦多到阻塞了通路和視聽,也就來到了所謂的“成功之日”。在當代,這已經成為一條無情而現實的規律。

時下的商業時代,能夠伸手指出這一皇帝新衣的,也隻能是“當代兒童”—以兒童般的純潔無私,以他們新鮮生命的勇氣。除此,我們將沒有任何辦法,我們真的將無計可施。

一個對於當代世界做出如此強烈的反應、滿目都是激越高歌與群弦和鳴的藝術家如康定斯基者,竟然也在憤怒絕望的藝術生涯的後半生穿起了皇帝的新衣。他沒能超越自己的時代—他在那個關鍵之期,在藝術激變的分水嶺上隻要稍稍地超越,也就走向了真正的卓越。可悲的是,當代藝術史與商業之道始終是合而為一的,它們需要的永遠隻是簡單明了,通俗易懂,是一望而知的“特征”和“標誌”。舍棄了這些,即無法對匆忙急躁的現代人作出解釋。無法解釋即無法推銷,當然也無法“著名”。然而在種種的“成功”背後也仍然充滿了藝術家個人的辛酸。這兒有一個難以回避的簡單事實即是:任何“著名”都是由不同的元素組成的,人們在分析種種“著名”的同時,首先要考察的還是這些元素,是它們固有的質地。

人們在冷靜的時刻會請教那些振振有辭的“裏手”,請他們指出那些抽象畫如《研究的重要三角形》《無題》和《微光》之類的“偉大絕妙”—緣何“偉大”、又緣何“絕妙”?有人也許會無數次言說其“藝術的根據”—一個一生都忙於繪畫的藝術家怎麼會沒有一點“藝術的根據”?問題是這些所謂的“根據”能否支撐並一直支撐下去?要知道它們全力頂起的是多麼沉重的存在,它稍有不慎就會坍塌的。

我相信自己的疑慮並非陷入一種怪圈,也並非一定要回到古典主義或新古典主義,以至於印象派;並非為了把現代藝術創新下延到印象派為止,在此劃上一道可笑的藝術底線。我所求證的隻是藝術作為一種生命現象,它的深刻感與形式美,它源自心靈最終又要回到心靈的不變的規律—以及充斥其間的自娛心態與遊戲性質、它的合理性與必要的限度—諸如此類。這大概既不算苛求,也不算複雜。

畢加索(Picasso Pablo 1881-1973)

麵對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強悍茁壯、偉大狂放的藝術家,我們常常隻有驚歎。其他都是驚歎之餘,是曲終之後的惋惜與回味,或許還有細細的咀嚼—品咂之中的苦味和甘甜,以及鹹澀。

在人類的曆史上,有一些藝術家是難以超越的,他們本來就是這樣一些強大特異的生命。這些生命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創造力,一生可以縱橫塗抹而不知疲倦,聲域出奇地寬廣,既可以放聲嚎唱也可以淺唱低吟。當他停止創造的時刻,也就是他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刻。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擁有一個長長的生命、漫漫的創造的曆史:從很早即開始起步,直到最後才緩緩終止。畢加索最早的作品是十歲左右畫出的,如十四歲的《裸腳女孩》《老漁民》等傑出的作品—僅此一條就決定了這是一個非凡的繪畫天才。這個稚嫩的生命竟然對人生和世界的苦難、對世間奧妙知道得那麼多那麼早,這難道僅僅是“學而知之”嗎?麵對這樣的人物,我們使用慣常的和耳熟能詳的、已有的那點兒知識和經驗去加以解釋,夠用嗎?

縱觀他一生的無數作品,可以從中找到各種傾向各種情緒,這些奇跡領略不完也詮釋不盡。它們本身即組成一個宇宙,其中繁星閃爍,風雲變幻,既有風和日麗也有雷鳴電閃,更有驚濤駭浪。那種動人的美,讓人過目不忘的最為獨到的呈現與表達,簡直比比皆是。我們可以一口氣列舉出《站在球上的孩子》《特技表演者的家庭與孩子》《奧爾嘉肖像》《持扇的女子》……多到一時難以窮盡。最偉大的藝術家,他們的心底從來都是充斥了不安:懷疑自己的意義、自己的創造、自己的人生道路—他們似乎無時無刻不在懷疑。這種懷疑的結果就是藝術生涯中的無數次激變,是無頭無尾的探求,大嬉戲和大玩笑,包括大絕望大痛苦;還有惡作劇,裝傻與佯瘋,傲世與自卑,欺世與自欺……是這一切綜合一起,讓後來人去清理和辨析,去極為困難地分揀。後來人常常是不知所措的,他們也過於認真:在這亙古未見的一大攤斑駁燦爛麵前也大半隻有歎息,而沒有能力去鑒別—他們甚至在這樣的生命麵前連起碼的冷靜都要喪失,視聽失靈。這就是藝術家和受眾的雙重悲劇。這種悲劇正沒有個終止。畢加索的悲劇正沒有個終止。

有人不止一次指出他是現代繪畫史上的“巨靈”,除了“野獸派”以外,幾乎開創了所有潮流的先河。這似乎是一個事實。但所謂的“潮流”和“流派”就真的那麼重要嗎?是的,它們使當時和後來的藝術處於激活狀態,它們也使各種嚐試變得可信和可能。但這些就是無可置疑的成就,或者幹脆就是最重要的成就嗎?當我們麵對一大堆千奇百怪、巧思百出,有時直接就是醜陋怪異到目不忍睹的東西時,難道不應該產生一些懷疑嗎?

是我們錯了還是當年的大師錯了?追問的結果是:大概誰都沒錯。是時代錯了。我們的確生活在這樣一個沒有秩序、道德混亂,一切都失去了標準的商業和技術的時代。人類正被物化、異化,正在走入失去自我的現代荒漠。作為個體,一個生命,你盡可以呼號,但沒有回音,更沒有應答……至此,我們或許可以稍稍窺見畢加索當年的傷痛。人類對於這個時代的最好最有力的反抗,大概也就是像當時的大師那樣,做下這瘋癲無忌、大喧嘩和大遊戲了。他要可意地盡情地嘲諷一番,既嘲諷自己,又嘲諷時代;既嘲諷去者又嘲諷來者。因為不如此就不足以表達心中的全部感觸、百纏糾結無從擺脫的矛盾與痛苦。最盛的生命力,最深的牽掛,最長的憂慮,還有最強的悟性—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一旦麵對著捉弄人的上帝,又能怎樣呢?

不僅如此,他還要麵對一個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時代,特別是一個虛榮的時代。看來一個藝術家被逼到了盡頭,就偏要穿上皇帝的新衣,偏要以此為樂—他與另一些人的不同就在於他的自覺與清醒。畢加索興之所至任意塗抹,像兒童一樣嬉戲不休,上下遊蕩四方徘徊,進入化境般的流暢自如,實際上卻是隱含了一個生命的全部悲涼無告。這兒有淚水,有傻笑,更有絕境的哀求;在他這兒等於是以歌當哭。一個天才的生命在大限麵前,在那個殘酷的必要來臨的猙獰麵前,也隻有報以相同的猙獰—不,是鬼臉,是苦笑,是喜上眉梢的大快意。

就最後而言,就其背後的意義來說,畢加索是消極的。

他沒有將一個人追求完美的努力、將這種生命的搏鬥進行到最後。他以另一種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屈服。我每一次看到他的不可征服的創造,就在心裏發出悄悄歎息:偉大的畢加索,屈服的畢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