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一)(1 / 3)

遠逝的風景(下篇)

塞尚(Paul Cezanne 1839-1906)

對於受眾來說,藝術上的機智小巧總是更容易招來喝彩,而那些渾重有力的筆觸在當時往往是不被理解的。塞尚就屬於後者。他在當年頻繁的藝術探索和實踐中是一個走在前麵的人,一個真正的開拓者。作為一個古典大師的忠實臨摹者,他具有雄厚的實力,高深的修養—而正是這樣非同一般的基礎,才有他後來歲月中的沉著發揮,才有真正意義上的創新與拓進。比如他的大膽走向寫意,比起另一些率性塗抹者,其藝術根據要堅實得多。他之後的晚輩畫家很少有不受其影響的—也正是因為這種異常艱辛和獨自追求的意義,這種對於他人的恩惠,他迎來了後一輩藝術家的真誠敬禮。同時代的畫家還極少有人能像他一樣,敢於和能夠推動創新之路上的一塊塊巨石,堅定不移地往前邁步。

他畫了許多幅《大浴女》。入浴圖,水果等靜物,自畫像和家人畫像,這三者構成了塞尚的重要創作。這是最能撥動畫家心弦的對象。同樣是畫入浴,他與德加是多麼不同。他的浴女不僅成群,而且大多在野外,有山石林野相伴,有水光雲汽襯托。這樣的入浴圖不太可能是畫了實景,而更有可能是想象中的構思創作。他傾向於表現一種自然力,一種人與萬物交融的統一性。他還對“自我”的探究堅持不懈,不斷從正麵和側麵畫出自己在不同時期不同時刻的神態。他畫自己,畫身邊的人,畫親人,特別是夫人的肖像。

在現代畫家中,難得有人像塞尚一樣,給人以大力內斂、大巧若拙的感受,在審美上呈現如此特別的氣質。他幾乎從來不取巧智,而總是全力以赴,下筆滯重。然而就在這種天真淳樸的筆下,蘊含著一種張力、一種別具深度的理解。一個藝術家的勤奮、自省和謙遜的品質,時常從塞尚的畫作中滲流出來。這是可以持久的美,可以在時間的長河中曆經反複淘洗而不會褪色的美。漫漫藝術之路,他的追問常常響起,但卻總是沉著應對,不斷嚐試。我們知道,巧妙對於藝術家而言是一種難得的天資,但如果不擅於使用,過分依仗,不給予必要的阻遏和克製,就必會被機巧所害。而我們在塞尚這兒看到的正好相反,他不僅沒有這種危險,反而與所有的機巧統統疏遠、將其悉數擱到了一邊。

在同一代畫家中,他對外部世界的深切感受,他作為一個藝術家與自己時代的那種緊張關係,是最為明顯的。大色塊,深筆觸,濃重夯實的基調—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表達出心靈的強烈回應。在此我們明白:優秀的藝術家回應的不完全是、或根本就不是這個時期的藝術風氣,而直接就是時代本身。線條和色彩這一類東西當然也有聲音:它們在塞尚這兒是鈍響和悶震,是中國人常說的那種“大音”。

但就是這樣一位傑出的畫家,當年作品參加官方沙龍展出時卻總是落選。許多人認為他是一個典型的“失敗者”,而且無可救藥。四十歲之後他回到了法國南部故鄉,讓更為自信和健康的藝術道路在眼前展開。此刻,那些鬧市的浮華、可疑的潮流、追逐與攀附,更有不被人欣賞的寂寞與苦境,統統被驅到天外。它們一起消逝了。大地的力量,它的永久的安慰,時時湧現和源源不斷的慈愛,最為可信地支持了一位卓越的大藝術家。

大約在四十歲與五十歲之間,他畫了一幅《垂發的塞尚夫人》:夫人的神情很能讓人想起畫家本人。他與她在共鳴,她在這個時候隻是他心靈的倒影。整個畫麵上人物占的比例很大,夫人的寬肩差不多占去整個畫麵的二分之一,像一座山。她成了一種難移的力量,一個依托。她的神情有一種陌生感,沉著,執拗,非常倔強。這多像畫家本人的某種寫照。

蒙德裏安(Piet Mondrian 1872-1944)

他作為幾何抽象畫派的先驅,“新造型主義”的提倡者,卻對後來的建築業、對工藝設計之類產生了很大影響—這個事實恰恰也是人們多次強調指出的。但是到了這個階段,他作為一個畫家,像《風車》和《花前少女》這一類傑作早已成為久遠的回響了。人們等於在談論另一個人。實際上他已經走向了裝飾藝術,成了工藝師,而不是從前那樣的純粹的畫家了。

早年的蒙德裏安顯然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這從他二十歲左右的作品,更從他的《風車》係列清楚地表現出來。他從十幾歲開始畫風車,一直畫到下半生。他筆下的風車有的絳紫,有的灰藍,有的火紅,有的幽暗,有的漆黑。這是一些在廣袤平原上的重要而巨大的存在,不可疏漏地、同時也是神秘地進入了畫家的視野。這多少有點像梵高筆下的向日葵和絲柏。前一段最為引人注目的,還有畫家留下的為數不多的人物畫—畫中人物的眼睛常常大大睜起,陌生地注視這個世界,充滿了不信任感。

從四十歲左右起,畫家起碼是在某一方麵疲憊或厭倦了—現代畫家中的許多人都在重複類似的道路—他們沒有耐心或沒有興趣在其一貫的道路上攀登了。他們真的厭倦了,煩膩了,不得不重新調度自己的畫筆,並且無一例外地鬆弛下來。他們走入製作、拚接,或者是煞有介事的籌劃。傾注心力的昨天真的已經逝去。西畫源發於嚴格的解剖,有其堅硬的邏輯在,這就不同於東方藝術的大寫意—所以後來的西方現代藝術家無一不從東方藝術中尋索靈感和根據。那種大筆一揮之中的便當和快意,真是對了他們這一刻的心情和胃口。當然,這樣談論和作比,也並非完全否認他們從東方寫意中尋到的積極意義。比如說,西畫由此而增強了感覺和印象,使之進一步抓住了藝術的本質,並催生了新的流派和技法。這是無法否認的。但是西方繪畫從此也給自己留下了一線逃遁之路—一條鬆弛就便之路。總之,蒙德裏安也在退卻,但他不是向著一般的寫意和抽象方麵走去,而是走向了進一步的邊緣,搞起了幾何圖案和色塊拚接之類。

像別的大畫家一樣,有了那樣非凡的功底和才華,無論怎樣抽象怎樣拚接,怎樣可意地折騰,最後總會搞出一些名堂來,並且總會有極其驚人的表現。這都是無須懷疑的。他們這時候不僅是陣地在轉移,而最令人惋惜的是心力在渙散。作為一個藝術家,其內心裏至為寶貴的那種東西幾經耗散,已然減少。這從畢加索到勃拉克再到康定斯基,幾乎無一例外。令人遺憾的是,藝術史家在談論現代藝術的時候,卻很少從這個致為致命之處談起。藝術史家麵對不可盡數的怪異和斑駁,已經有些慌了。

蒙德裏安的著名的四方形,他的那些彩色幾何圖形,真是透明得優美。不過作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繪畫大師,他已經提前退休了。他轉行做了一個出色的工藝美術師。

夏加爾(Marc Cha-gall 1887-1985)

夏加爾經曆複雜、人生漫長。可是他一生童心未泯,頑皮了一輩子—這恰好也成為他現代繪畫的不可缺少的助力。從傳統繪畫的角度看,他幾乎沒有“正經”畫過一幅畫。而在同時代的其他畫家那裏,無論怎麼刁怪,總還能“認真”畫上一兩幅。夏加爾隨心隨意地畫了一輩子,好像沒有遭受什麼精神上的巨創。當然這隻是從形式上、從外部去看。真正有所作為的大藝術家,他們心靈上沒有什麼輕鬆者,幾乎無一例外,他們必要曆盡靈魂的痛苦和蛻變。夏加爾大概並不特殊。

不過至少看上去他的確是玩了一輩子。他二十一歲時畫的《死者》和《鄉村節日》,那麼怪異多趣,真像半是遊戲的兒童畫。一般而言這種遊戲狀態要到了一個畫家的晚年才會出現,可是在他這兒,一切都大大地提前了。除了遊戲傾向,另有一種神秘氣氛也是貫徹始終的—他曾以通達陽界與冥界的“靈媒畫家”自居,即認為自己是一個可以從人間直接走入冥府、並且能夠往返自如的人。他二十二至二十三歲之間畫出了兩幅動人的傑作:《藝術家之妹》和《誕生》。還有稍後的《士兵與民家女》《詩人馬辛》。這些作品顯示了多麼強烈的個性,表現出畫家對於人生極為深刻的理解。誰能忘記那個一手拿羽筆一手高舉書本的姑娘、她的怪異的神情?還有那個正在喝水(酒)的詩人,額上一團光,雙眼出神,麵容敦厚多思……至於《誕生》,那隻是畫家無數複雜繪畫作品中的一幅—他的作品常常是人物繁瑣、頭緒極多的,有時候甚至讓人有畫麵擁擠到不堪重負之感:簇簇小人兒擁在床下、天空、腋下、窗外、幕後、屋頂、輪下……這讓人想到畫家的童稚狀態,想到他非同一般的單純性。

傳統繪畫發展到了夏加爾一代,非有巨大推力而不能突破。夏加爾的方法比起立體派印象派野獸派而言,其革新的意義則來得直接和便捷得多。他把繪畫返回一種童趣狀態,進一步走向平麵化和單純化,從事無巨細的繁瑣中求得統一和簡潔。這就使他走入了另一種自由,更加率性自為,心隨手動,簡直什麼都可以畫,怎樣都可以畫,從構圖到取材,幾無禁忌,更無風險。他可以盡心盡意地畫一些怪人,更不用說情節的極其荒誕性。他刻意把自己的人與物推向極端,筆觸越來越笨拙,也越來越誇張,越來越不拘小節—這似乎也是他成功的奧秘。

但是毋庸諱言,他的成功也包含了極大的風險。由於數量巨大的作品中不乏草率之作,也就失去了許多機會。一個大藝術家僅有才能、有強烈的個性還遠遠不夠,因為這種偉大還要依賴幾十年如一日的青燈黃卷的生活,還要計量成噸的汗水,還要投入無數的心力。而這後者,幾乎成了許多現代派畫家後半生的共同弱項。

夏加爾的老年是安頓得非常好的。大概正是有了這種安頓的原因,他的老年創作豐富,活力不減,仍然是那麼多趣和幽默,那麼頑皮。

米羅(Joan Miro 1893-1983)

也許與一般的畫家不同,從一開始,米羅的畫筆就是那麼自由奔放。這大概顯示了他的膽量和勇氣,他的不安和必要衝撞的決心。這樣他畫到了大約二十四歲,好像才漸漸感知了一種局限—一種無法超越的疼痛。對於他所崇尚的大師,如塞尚、梵高、馬蒂斯等,米羅隻能心儀而不能攀越。他認為必須毅然決然,另辟道路。其實他一開始作品中的那種粗拙狂放難以駕馭,就顯示了內心裏的焦灼和痛苦。在他這兒,一場突圍是遲早都要發生的,隻是更早的時候其方向還無法預料。

這之前,另一些畫家的突圍方式我們已經了解,如馬蒂斯,再如畢加索和梵高—現代畫家的突圍本來就多得不可勝數,現代繪畫史其實也可以稱之為一部“突圍史”。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能夠在未來的道路上始終如一,傾注心力頑強探索,最終守住了一個底線—道德的及審美的。這期間他們偶有嬉戲也適可而止—如畢加索,皇帝的新衣偶爾試穿,但並不認真。另外,更重要的是由於他的量級、品質和才華所決定,即便是最嬉戲的作品,也總是流露出非凡的活力與激情,顯示出不可超越不可複製的特異之美。而這後者,遠不是米羅所能達到的。所以皇帝的新衣一旦被米羅穿上,也就永遠脫不下來了。

像他的《無題》《集錦》,雕塑《人物》《女人》,以及無數的這一類作品,除非過量服用現代藥的奇特藝術評論家,一般人是不能評析的。米羅像許多所謂的前衛藝術家一樣,過分忽視了現代受眾,忽視了他們的心智與常識。這種忽視有時當然是可以的,似乎也講得過去—無數現象都將說明畫家此舉的合理性,說明有一大部分受眾是不值得尊重的。但是米羅他們所犯的一個致命錯誤,是既淹沒了創造中的熱烈激情,又拋棄了冷漠的智慧。他們常常讓受眾走入這樣的尷尬:不再相信藝術。還有,從接受和鑒賞的角度看,他們至少是忽略了時間因素。時間的穿透力、它的智慧,是怎麼估計也不過分的。受眾尚有時間來幫助自己,時間會讓他們中的大多數有能力伸手指出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