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一)(2 / 3)

當然,在藝術鑒賞方麵,有人是極善於在荒唐可怕與無聊之間找出所謂“深意”來的。一切的質詢和懷疑都會被指斥為簡單粗暴,或者是對現代的懵懂。說白了,這些人不過是要合穿同一件皇帝的新衣,不過是些共謀者。

我們暫時還沒有辦法與這一類“傑出”的“當代最偉大的畫家”達成共識。因為設若如此,我們就得擯棄從倫理範疇到審美理想中的絕大部分準則—那可都是一些最基本的準則啊。人類是有經驗的,盡管有些經驗被不斷拋棄和篩選,但有些最基本的東西會像人類的曆史一樣長久。不是我們執意要維護這些經驗和準則,而是相反,是這些經驗化為了血液在我們身上流動。沒有這些經驗,也就沒有今天的人類。

蒙克(Edvard Munch 1863-1944)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自己對這位藝術家的敬意。後來我想隻有用一個人的名字作比,因為隻有這樣,一種準確的意思才稍稍得到了體現。我想把他比做—梵高。

初看起來他的命運似乎遠好於梵高,比如壽命,再比如經濟狀況。但就其命運的本質、生命的本質而言,他們卻非常相像。同樣與世俗社會有一種極其緊張的關係,同樣走向了絕望和貧困。在世俗社會裏他們都一樣沒有希望,沒有肯定,沒有基本的讚許,甚至沒有一點理解。但也正是他們,在精神與藝術兩個方麵都作出了真正令人難忘的貢獻。他們非同凡響的創作中,跳動著偉大的良心。蒙克的一生都在《呐喊》—他的這幅名作曾被魯迅援引過—呐喊,為人生的不幸,為可怕的黑夜。

他的最為當年藝術評論家所韃伐譏諷的《病中的孩子》,直到今天,隻要讓人觸目就會悸動不安。這不僅是一幅表達痛苦的作品,甚至也不是簡單再現苦難的作品。它的意蘊要複雜得多。畫中母親的疼痛悲哀、絕望,孩子的懼怕、等待和向往……是這些複雜難言、糾纏一起的東西讓人不能解脫。藝術家心在底層,所以他才能有力地詮釋自己的愛,有放不下的牽掛;所以他才始終不能與那些概念化的小藝人同日而語。小藝人和小市民從來都是結為一體,聲氣相投的,不過常常也是他們在毀滅一個天才,拒絕自己民族最優秀的兒子。我們不能忘記當時的小市民是如何不能容忍偉大的梵高,聯合起來一齊上書,把梵高送進了精神病院。其實蒙克的一生,他的傑作,也並沒有更好的遭遇。

源於底層的情感往往是最可信最堅實的。蒙克那些表達熱愛和光明心情的作品,同樣是動人心魄的。我們可以看他畫的《柳條椅旁的模特兒》《妹妹英格爾》《波浪中的情人》……這時候光明在他心中,熱烈在他心中。他把自己的溫情注入其中,險些不能自拔。他深深地沉浸,這也讓人想起梵高—他們此刻的狀態多麼相似。

對描繪對象的強烈感受,他與梵高也是一樣的。這從他的《浪花衝擊岩石》《回家途中的工人》《自畫像》等一係列作品中可以看出。生活之弦與心弦一齊繃得緊緊,隨時都能繃斷—這就是蒙克和他的藝術。他對一些極端性的、給人以深刻刺激的場景多有表現,這與他的心身境遇是分不開的。如《送終》《病房中的死亡》《謀殺者》《馬拉之死》《女凶手》《地獄中的自畫像》《葬禮進行曲》《死之舞蹈》……這麼多死亡,這麼多黑顏色。他在生活中,真實而不祥的預感多於常人,這似乎也是某一類敏感的藝術家的一個顯著特征。如同魯迅所說:他們睜大了眼看。所以他們輕輕一瞥就能發現生活中的殘酷與陰影。與此相對應的是,蒙克幾乎很少去畫歡娛的場麵,也沒有多少節令的紀錄與渲染。既沒有官方的慶典,也沒有民間的焰火。他的心情屬於另一種:源發於底層的真實。

像梵高一樣,他給自己畫了不少肖像。蒙克眼中的自己讓人永遠凝視。我們不會忘記他的眼睛和嘴角:一雙大睜的、焦苦憂憤的眼睛,一張緊閉的、倔強強忍的嘴巴。是的,這一類警醒的生命不可能有一副其他的表情了,比如說不可能是溫情自得的樣子,更不可能是油嘴滑舌的樣子。

莫迪裏阿尼(Amedeo Modigliani 1884-1920)

莫迪裏阿尼二十二歲時,從意大利的鄉下來到當時的世界藝術中心巴黎,開始與第一流的藝術家交往。這個出身名門的英俊青年從十四歲起開始學習繪畫,鍥而不舍,生逢其時,熾烈的創造之火熊熊燃起。他初到巴黎就能夠與阿波裏奪爾、畢加索等強盛的藝術生命相伴一起,度過了幸福激越的一段人生之路。他僅僅活了三十六歲,但來巴黎之後的這十四年卻充滿了詩與愛。在各種藝術家雲集的蒙巴納斯街頭,他是多麼引人注目。他以極少有人可以比擬的巨大才能,還有俊美的容顏,這一切相加一起,被人稱為“蒙巴納斯的王子”。人們對他的回憶隻停留在三十六歲的年華,以及這個年華所具備的熱情、敏捷,還有浪漫與幻想。友情、愛戀,始終是這些人生最為美好的東西將他簇擁,一直到最後—看上去他擁有這麼多,人人嫉羨的一切他幾乎都具備了。可是他唯獨沒有錢,也沒有健康。結果一直與之相伴的貧困和疾病把他折磨得奄奄一息,終於讓其倒地不起。他從蒙巴納斯街頭消失了,從巴黎消失了,像閃電一樣劃過天空。

人世間,好像總有些未知的神秘之物在嫉妒“王子”,暗中給予致命的作用。他的命運讓我想起中國的王勃,俄國的普希金和法國的蘭波。他們的幸與不幸往往連在了一起,一起讓人懷念和遺憾,對其充滿了不息的希望與假設。

令人驚訝的是,古往今來,陪伴這些“王子”的,一般總會有美酒、女人和貧困。莫迪裏阿尼的藝術盛期正逢第一次世界大戰,由於畫市不暢,他作為一個新潮畫家不可能有豐厚的收益。還有一個人們往往很能理解的原因,就是天才人物特有的命運:他們的創造在每個時代所必要遭逢的誤解與貶損。他那些極其出色的畫作難以喚起大多數人的共鳴,當然也很少有人購買。結局隻能是他的貧窮困頓—長時間在巴黎街頭艱難行走,借酒澆愁。愛情與友情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也是他的欣悅和激情、藝術衝動的重要源泉。看看他寫給摯友的信件吧,那種激越親切和率直真是讓人感動。這樣的信件可不是謙謙君子所能寫出來的。“我正為強大的‘能量’的產生與消失而煩惱。因為我願人生伴隨喜樂,就如我對布滿豐沛河流的大地之向往。你今後是我無話不談的知己了!我滿懷創造之芽即將萌發,著手創作是勢在必行的事。”“走筆至此,我恍然發覺擁有興奮是件多麼美好的事!我或許能從這興奮中解放!”

他一生最為慶幸的事情就是與珍妮的相識與愛。她給了他不再消失的靈感和溫情。這之後就進入了他創作的全盛期。他筆下的女人有了更完美的長頸,就像珍妮的一樣。他畫出的所有女性都有長頸、修鼻,有漫長的臉龐,這一切也像珍妮。他們的愛充滿坎坷,這好像也是預料之內的事情。還有,隨著愛,肺結核也肆虐起來。然後就是更多的愛,更重的病,更嚴重的貧困;是酗酒,是對惡習的欲罷不能……一切的過程就像一串專門為藝術家設計的、頗為概念化的情節,然而這些卻都是真實的。

他摯愛雕刻,但買不起石料,又不願去偷,就隻好到一些建築工地上,利用工人們休息時直接蹲在石堆旁雕刻。除了石雕,他還熱衷於做木雕,這樣他就經常來到地鐵站上,在那兒堆積的木料旁工作。因為材料和體力的限製,他隻能雕刻一些頭像。我們於是可以想見,工作之餘,有的作品可以完成並帶走,而有的卻要永遠遺下,被埋到地底。原來現存的那些美妙的莫迪裏阿尼雕塑,僅是他全部創作的一部分。

這就是一個藝術家,一個被人呼喚和紀念、在當年就為那麼多人喜愛的“王子”—當年曾有“莫迪裏阿尼激活了蒙巴納斯街”的說法—他的到來竟使一大群男男女女快活興奮起來。然而這種喜愛並沒有改變什麼,尤其是沒有改變他苦難的命運。他還是要貧困潦倒,僅僅是、也幸虧是在最後才扯上一位美麗纖弱的女子的手,走到終了。

不久前在巴黎,我從蒙馬特一間地下室的詩歌朗誦會上出來,午夜裏看著古老的街巷,踏著有鑄鐵扶手的石階路,那個英俊的麵容從腦海中倏然一閃。這兒走過莫迪裏阿尼,安德勒·安特瓦街前就有他的畫室。嶄新而陳舊的時光,無情而有情的歲月。

詩人佛蘭西斯·卡爾柯追悼說:莫迪裏阿尼在貧困與苦難中度過多彩的波希米亞生活,堅持否定通俗的人生觀。詩人考克多說:他是位美男子,他的素描典雅而優美,是我們的貴族;他的線條是靈魂的線……

我們特別會記住的是這樣一句話:堅持否定通俗的人生觀。

在最後的日子裏,珍妮一直守在他的身邊。天才畫家去世的第二天,珍妮悲傷欲絕,竟帶著九個月的身孕跳樓自殺。

讓我們在莫迪裏阿尼留下的大量作品麵前,沉默和懷念吧。

勞特累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 1864-1901)

說到巴黎19世紀末的繁華,如夢的夜生活,藝術家的朝聖之地,文學家常會想到海明威筆下的描繪,特別是那本回憶錄:《流動的盛宴》。而另一種形式的、最直觀最生動的呈現、至今仍散發著烤人熱度的,大概就要算勞特累克為我們繪出的斑斕畫卷了。

可能沒有一個同時期的重要畫家如此專注和癡迷於這一類場所:舞場、咖啡廳、酒吧和妓院。他沉浸其間,不能自拔。現在看,那個時期失去了他這些逼真的、洋溢著強大生命力的描繪,也就失去了一份重要記錄,成為令人遺憾的損失和缺憾。他在歌舞宴飲中,在色彩與音樂中,與醉生夢死的巴黎同生共長。

他作為一個藝術家和普通人,留給我們的是那麼多,至今讓人費盡猜想。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他灑在畫布背麵的淚水,以及一些不能言喻的心靈隱秘。藝術家珍貴的埋藏,潛隱之物,一絲絲心緒,都在長達百年的時光中漸漸顯露。凝視他的畫,我們人所共有的那種自尊被撥動了;特別是他那種少見的謙卑,令人感動。他麵對的女性一般是美麗而辛苦的,她們差不多個個活潑,生命力旺盛卻又容易疲憊。可是畫家在用一支小心的筆接近她們,一點一點探究—到了最後總是忘情的熱烈頌讚,是由她們而觸發的不可收拾的悲傷。

勞特累克十幾歲開始罹患殘疾,再也長不高。他出身貴族,精神狀態特異,對外部世界的要求與平民不同。不幸的經曆使其心靈進一步改變,它變得愈加沉重,糾纏和矛盾,而且變得晦澀。還有,我們也可以想象,他變得更加敏感了。這過分的敏感將是他一生的藝術倚仗,也會招致特異的痛苦。他才華逼人,洞穿世相,在許多方麵都超過了所謂的正常人。他理解這個物質世界,理解它所謂的豐饒是怎麼一回事。他特別能夠體味這個世界的寵幸與不幸、它的悲欣交集,還有它的多情與無情、火熱與冷酷。他是那麼熱愛這個無望的世界、無可奈何的世界;這個世界對他更加不可思議。他甚至相信這個世界的全部悲喜都過多地糾集在一些特定的場所和特定的人物身上。他在舞女們那兒看到的是綿綿的情誼和生命的活力。他喜歡這個世界上一些活生生的花朵:她們能夠說話和思想,顏色濃烈而富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