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一)(3 / 3)

他用空前熱烈的方式遮掩了自己,那是失望和絕望,還有自憐。在看上去比自己要壯碩和強盛十倍的她和他們麵前,他獻上了不由自主的歌唱,留下了超乎常人的感悟和記錄。他在用畫筆書寫一部關於生命的繁華戲劇,一部激越人心的曆史。大紅大綠的色彩,跳躍飛舞的人體。巴黎紅磨坊,馬戲,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舞台……所有這一切都成了可以觸摸的夢幻。它們隨時都會消失。

在炫目的聲光與色彩前麵,勞特累克時而狂熱時而冷靜。他並不總是跟上它們的舞步,而是停下來,時常還以藝術家的冷眼與真心。這時候的畫家是淒涼的,孤單無靠,走在巴黎深夜長街,隻有那根拐杖做伴。我們今天凝神於他的傑作《伊蓮娜》《無題》《朱麗葉·派斯可小姐》,覺得它們的氣氛和內容與名聲大噪的“紅磨房係列”相距甚遠。這時候的勞特累克莊嚴寧靜,甚至是十二分地恭謹。他的禮讚之聲暫時斂住,但卻給人更為強烈的感覺。

他畫了一幅梵高肖像。這時他才找到了真正的同類。多少同情與理解,支援,都從筆端不可遏製地流露了。在一般人看來他們都是畸形人,邊緣人。可隻有他們相互之間再清楚不過地知道,他們的內心有多麼熱烈。他們隨時準備與這個熱辣辣的世界長別。他們還有更為相同的一點,就是:他們的呼告之聲都留在了這個世界上,並且不再消失。

克利(Paul Klee 1879-1940)

這是一個深入20世紀的藝術家。像這個時期許多不幸而大膽的畫界人物一樣,他也是一個熱情勤奮的革新者、一個不倦的遊戲者。他那有趣而怪異的線條,浮想聯翩的圖形,一開始是令人乍舌的。後來人們才漸漸習慣了,非常習慣。因為這之後,幾乎沒有一個時新的藝術家會放棄“反藝術”的大旗—他們非得如此而不能前行:往後看是無法逾越的巨匠,往前看則是無測的茫然,四周全是被現代技術和商業火爐烤得熾熱燙人的空氣。

在藝術生涯中,他們懷疑自己超過了懷疑時代。在有限的時間裏,沒有誰相信這一生的搏殺能夠取勝。這就是問題之所在。還有,這個世界已是這般荒誕—怎樣回應和表達這種荒誕倒也成為20世紀藝術家的首要難題。這當中也包含了20世紀的深刻、現代藝術的出路。僅僅將這個時期無數的藝術家稱為頹廢者和嬉戲者,是沒有多少說服力、也是有失公正的。

他與同時期的畫家如康定斯基、米羅、勃拉克等等一大批藝術的反叛者實屬同道,算是藝術血緣上的近親。他們當然也是不同的,如勃拉克的立體主義—他們起碼有一望而知的外形上的區別。但他們深層的聯結,精神上的聯結,則無法分剝。他們當中的大部分即使在作品的外在形態上,也讓人更多地看到了雷同:相差無幾的線條,夢幻之筆,難以解釋的圖像,故作的笨拙與過分的遊戲,甚至是精神自戕……這一切在20世紀的前衛藝術中太常見了。它們已經了無新意,已經走到了反麵,走到了現代藝術家自己深惡痛絕之地—公式化和概念化,千篇一律。多麼尷尬。這就是一切先鋒藝術的必然命運?

《突尼斯海岸的房屋》《一座花園的回憶》,這一類作品的顏色何等鮮豔奪目。它們靈動可人,引人親近。它們更像稚童信手塗來,而非一個大師所為。是的,這正是那些現代巨匠們的拿手好戲:偽裝嬰孩,故作天真。可惜假天真從來都是先讓人好奇,而後使人不快,甚至是令人討厭。現代藝術家在很大程度上已經不能平等待人—平等對待他的受眾了。自虐,或者是極端的孤傲極端的自卑。這也是他們的救贖之路,藝術之路。

一個生活在20世紀的人,無可逃匿地成為荒誕的一部分。他或許已經沒有權利挑剔。但是與其做一次時代的共謀者,還不如做一次更勇敢的警醒者。堅韌的反抗與自嘲自虐不是一回事,含著眼淚的笑容也並非永恒。如果說克利早期的《畫家的姐姐》《窗前的繪畫者》一類作品曾經毫不含糊地、明白確定地顯示了他的才華與能力,那麼後來的變法就讓人深長思之了。與許許多多同類畫家一樣,他們走得比東方的大寫意更加遙遠,遠得沒有邊界。一切的禁忌全被打破,擯棄心力,更無耐性,並且幹脆唾棄藝術和精神—它們關於高貴的永恒的追求。人們甚至有理由認為:這所有的所謂的“創作”人人皆可為之,並不需要專業技能和專業訓練—或者說有了這種技能和訓練隻會更有趣一些。的確,他們玩得太過分了,以至於無聊。

在現代,時髦的藝評家可以對所有真正深邃的時代靈魂大動幹戈,可就是不敢對任何一件皇帝的新衣伸一下手指。他們怕燙。而皇帝新衣的穿著者今天已經對那個久遠的童話不以為然了,因為他們幹脆有了另一種叫法:裸體主義者。凡事一有了“主義”的稱謂也就立刻不好辦了。這終於成為“一元”,成為多元並存中不可偏廢不可或缺者。人人都怕毀了藝術生態,小心翼翼到了極點。20世紀是一個物種飛速毀滅的時期,於是,最好的受人嗬護之方就是力爭成為那個“唯一”,而絕不需要考慮什麼其他。

一個男子漢滿臉胡須,一生樂此不疲畫下去,直到生命的終了。這就有理由送給受眾一個謎語。人們為了一個迷語而注目一個人,進而尊重一個人,這似乎已成常理。害怕失去破解現代迷語的機會而招致嘲弄,這更是虛榮的當代人所懼怕的。畫一些幾何圖形,一些小人兒,再不就弄出一些誰也不認識的東西—一大筆糊塗賬,誰願結算誰就來動腦筋好了。

可是我們仍然要說,正是這些彙聚一起,才構成了20世紀的精神—令人心碎的一個部分。它真的是“一元”,一個“大元”。它在記錄我們人類頹敗的一頁:最沒有光彩、最絕望的一筆。是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又是內容堅實的,無畏的。

庫爾貝(Jean-Desire-Gustave Courbet 1819-1877)

他是繪畫藝術走向印象主義之前最重要的畫家之一,而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可以稱之為那個時代裏的偉大人物。他是一個藝術家,變革者,一個深入關注和參與當時社會進程的激進人物。他把藝術與現實精神合而為一,其勇氣一以貫之。當時可能極少有哪個畫家具有他那樣的生氣,他那樣的開拓能力。

在一個標榜美和崇高、崇尚華麗的時代,與他同期的安格爾正以超絕的精湛和完美征服了畫壇。這時的主流藝術是遠離現實的。大格局的繪畫作品幾乎不屑於表達現實生活的主題。史詩的氣概隻能用於表現宗教、征戰,記錄一些曆史關節。而庫爾貝像同時期的大畫家米勒一樣,敢於描繪生活的具體;但他卻比米勒更進一步:直接用史詩的筆觸描繪日常生活與底層民眾。一種罕見的開闊意象、一種真實可感的蓬勃之氣,從畫麵中滿溢而出。

古典主義走向了巨變的臨界點,於是在它的突破口上就誕生了屈指可數的大藝術家,比如庫爾貝,如德拉克羅瓦,更有稍早的大衛。庫爾貝非人能比的貢獻在於他的底層性,在於他能夠把宏巨之筆轉向平民。他隻描繪日常所見的“真實”,從而把彩筆拖拽出循環往複的神話和古代傳奇,走向世俗的平凡的泥土。隻有這樣才能生長,才能讓藝術閃現活鮮逼人的生命光澤。這對於繪畫界習以為常的紳士精神是一次強烈衝擊。《碎石工》《奧爾南的葬禮》《畫家的畫室》《在奧爾南晚餐之後》,它們是這樣真實和具體,所表現的生活場景與意緒毫不陌生。對於畫家而言,經曆了繪畫史上漫長的18世紀和行程過半的19世紀,古典氣象已經畫盡,宏大的題材也已經畫盡。可是這個時刻的藝術既然不能原地徘徊,那麼就要決意向前,走出原有的疆界,這就需要非同一般的果決,需要一份倔強。

這種看起來僅僅是題材的轉移,實際上卻必定要引發出更為重要的東西。挑戰性,藐視與抗爭,以及與之相匹配的更具現代意味的技法特征,在庫爾貝的作品中一起出現了。他的《山中家屋》和《花束》,已儼然是後來的印象派大師才有的筆致。他的靜物畫,灼人的紅色,豐茂的花束,這一切已經走向了空前的自由與暢放,是當時極少見的痛快淋漓的表達。

他的畫筆進一步走向了自然的遼闊、無羈奔放。他的波濤洶湧的大海,廣袤曠渺的荒野,高聳的危崖,無一不在表述巨人的胸襟和情懷,呈現出一種無阻無礙博大深長的氣象。他強調寫實,卻有浪漫的性情。寫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在他這兒並非水火不容。他一筆一畫中藏盡了怪倔,其內心世界的豐富性讓人驚訝。隨著暮年的迫近,他的筆風變得越來越銳利,越來越狂放;仿佛他在接近生命終點之時,更加用力地把手伸向了未知的後來者—援助他們,抓住他們,讓20世紀接踵而來的先鋒人物與之結成一線。

這個不安的藝術家在生命之途的最後,遭受了無測的政治磨難。誠然,他的行為和他的藝術一起,表達了對這個世界的不安。他的勇敢與不間斷的嚐試,也表現在他對社會現實的幹預上。他是表裏統一的人,一個性情中人。他的衝動之美洋溢於作品之間的同時,還在更為廣大的範圍裏表現出來。他對美的難以壓抑的追逐之心,使他畫了那麼多完美的女性,如《泉邊女人》《海浪中的婦人》。而他的豪氣與狂熱,又讓其塗下了大浪排天的景象,如《浪潮》《秋之海》。

庫爾貝一生心向底層,滿腔熱愛,晚年卻不得不背井離鄉,貧病交加,直到走完最後一程。他在藝術和其他方麵傾注的熱情是不朽的。

康斯太布爾(John Constable 1776-1837)

談到19世紀絢爛的風景畫,人們就不能不想到康斯太布爾。一個人能始終迷戀大自然,並將這種情感化為生命的全部或主要部分,不能不令人景仰。他誕生於鄉野,自小流連於父親的老磨坊,這些終化為一個畫家不滅的記憶。

兒時的水鄉,一片片的漣漪,在他那兒變成了潤濕終生的源泉。他所有的畫幾乎都給人一種濕漉漉的感覺。還有,自然的光色,它們每時每刻的變幻,也都在他的筆下得到了分毫不差的表現。一個人在這些畫麵跟前駐足,很快就會忘記其他,而被畫幅中的色彩迷住。水汽,雨絲,灼人的強光和濃霧,會讓人覺得一切即在身邊,一時難以從中解脫。

他一生的主要作品不僅畫了野外,而且總要畫水。他童年的磨坊是水動的,他一生的畫筆也是水動的。從渠塘到江河,再到海洋,大水逐日漫開,最終漲滿了他的藝術。《平津磨坊》當是他的記憶;他還畫了許多關於它的景物,並且從不同的角度與方向來表現它的姿容。他畫了父親的菜園—《戈定·康斯太布爾的菜園》,結果成為一首令人心醉的田園詩。他畫得一絲不苟,極端忠實,隻尋求真切的印象。所有固定的章法與成規都被大膽的實踐和勇敢的信念粉碎了。這在當時是一種革命行為,因為傳統的風景畫已陳陳相因,變得了無生氣卻又固執難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