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畫家的視角去感受那些畫幅,總是被一種目光所打動。這溫情的目光撫摸了童年景物,故地田園,水和房屋,還有樹—一些經曆了滄桑歲月的大樹。他看它們時非常專注,一枝一丫都未放過。它們壯年的蓊鬱和老年的蒼勁,在北風中的麵色,在細雨中的欣然,都再明晰不過地被呈現和被記錄。他的樹不同於梵高的樹:後者是綠色的火焰;他這兒卻是兄長和老人,是歲月的見證。
他畫出的一切總給人一種純稚感—好像我們在傾聽一個永久的童年的述說。滿篇的單純明淨,潔淨無汙,熱情而又好奇。這種感覺而且能夠保持到底—即便到了後來,到了畫家本人不再那麼工於細節的時候,他畫下的一切也仍然給人極少見的清新純潔。這時候他像所有藝術大師的“後來”一樣:更大膽更潑辣,更迅速更簡明,直奔彼岸,然而卻是那樣堅定和準確。
這個終生不渝的大自然的歌手對藝術充滿了信任。相信藝術,這是他那一代大師的重要特征,這使他們不會輕易嬉戲和嘲諷。他是20世紀前夜最後一批立誌夯實藝術的道德之基,不倦追求真善美的傑出人物。他的好奇心從未減弱,雖然在探求之路上也充滿了懷疑和焦慮,但這些總是化為更大的勇氣。對他和他那一代的畫家來說,當時還沒有充足的頹廢的理由。
一個藝術家隨著年齡的增長,不一定能夠始終如一地守住心力。這是一個現實規律,是每個人都要遭遇的。問題在於能否堅韌,不致過分渙散。在有的人那裏,掩飾這種渙散的方法就是創作風格的巨變,如憑借純熟技法的慣性—恣意狂塗、故作笨拙、裝瘋賣傻等等。這也是每每奏效之方。西方藝術家常常到了老年就神往東方,開始了大寫意。可是他們沒有寫意的東方文化做柢,其作品十有八九成了可疑之物。而一個東方迷總會不問青紅皂白地噓叫,好像發現了神奇。不僅西方,即便是東方藝術家,一般而言到了老年寫意更狂—其本質也還是如上原因。心力,意誌,信念,這一切其實是對一個藝術家最後的、也是最苛刻最艱難的考驗。
誰能貫徹到底呢?
在作家隊伍裏,托爾斯泰和魯迅能夠;在畫家那兒,列賓和大衛能夠。當然,我們還可以一口氣列舉許多,比如現在我們正談論的康斯太布爾。
大衛(Jacques Louis David 1748-1825)
當一種藝術走向沒落之時,反而會進一步呈現出表麵的華麗與完美—內裏卻是雙倍的軟弱與輕浮。18世紀中葉的法國繪畫藝術即是如此。於是一場變革勢所難免,“新古典主義”的代表人物大衛就崛起在這個時期。他像一切繪畫史上的標誌性人物一樣,近乎於挽救了一個時代。實際上他們總是為當時的畫壇注入了偉大的力量,從而使自己的藝術不朽。每個曆史時期都在默默等待自己的激情,等待它的一次衝決和刷新。大衛就是這樣的人物,他在屬於自己的時代裏表達得何等充分而徹底,毫不猶豫地抓住了自己的曆史。
一個人的力量、意誌、堅定性,特別是忘我的追求,都會在一種創造中得到真實記錄。大衛與一般現代畫家不同的是,他的作品幾乎找不到一筆的嬉戲與草率,更沒有那樣的飄忽與猶疑。他的堅毅和生氣,一往無前的氣概,都是現代繪畫史上鮮見的。他是18世紀中葉至19世紀初的一個巨人,其高大的身影幾乎遮蔽了很大一片空間,成為一個時期內引人注目的向導。
《周濟貝利薩留》《荷拉斯兄弟的誓言》《蘇格拉底之死》《凡爾賽網球場上的誓言》《薩賓的婦女》《拿破侖的加冕禮》《馬拉之死》……這個名單還可以開下去。它們全是光彩四溢的、非凡的傑作,真正意義上的鴻篇巨製。我們站在這樣的畫幅前,會感受被擊中和被攫住的神秘力量。仿佛又回到了某一個瞬間,不滅的目光凝視過來,我們無形之中置身其間,身上落滿曆史的塵埃。多麼神奇,這一切正是大衛的心靈所造就,而非其他。因為他所描繪的曆史情節業已存在,僅僅是他如此再現。這就是曆史的選擇,是藝術家的命運。與同時期“洛可可風格”下輾轉的眾多畫家不同,他具備了時代的衝動。他擁有了一種偉大感,心中產生了巨大的動議,這即是他的藝術生成的原因和造成的後果。偉大的關懷成就了史詩,鑄造了一種永遠激動人心的力量。由他而後,畫家們可能再也無法靠近新古典主義畫風了,隻能另辟新路。這是一個令後來者自我憐憫和暗中羞愧的巨匠。
當一種藝術走到了極端的高度之後,藝術的曆史就大步向前了。大題材大場景、明確無誤的筆觸,從此也就得到了回避—它催生了現代主義,加快了它的步伐。從某種意義上說,大衛也可以看做是現代主義的間接推動者:他,以及和他相類似的人物,逼緊了一場現代主義的操練。
新古典主義並非隻是熱衷於曆史的大場景和大人物。它的要害是能夠捕捉曆史。眾所周知,大衛身處法國大革命時期;但一個置身其間的人往往會忽略事實本身,將深刻的百年一現的偉大瞬間放走,所謂的擦肩而過。可是大衛當時不僅熱心投入,而且直接就用一支如椽巨筆記錄了這場運動。仍然是史詩的筆法,恢宏的場景:廣場,宣讀誓言的國民公會總裁巴伊,熱情洋溢、異常激動的雅各賓派首領羅伯斯庇爾,這就是凡爾賽網球場上的一幕,數不清的人頭攢動。
大衛說:“我全無野心,隻追求藝術的榮耀。”懷著這樣的雄心與信念,他還畫下了馬拉被刺的駭人一刻、拿破侖的加冕……非凡的時代與新古典主義,重置乾坤的人物與雄心勃勃的藝術家,這二者在今天看來真是相得彌彰。
大衛的雄健,隻有從古希臘古羅馬時期的藝術才能找到源頭。這是那個特定時期的特定支援。可是大衛並未簡單複製古代,而是從自己的生活現實中汲取固有的精神。這就是他的神奇之處。一個藝術家掙脫時代精神而獨具氣質,這隻會是一句空話和一種幻想。我們如果翻開那個時代之頁,就會發現它們是由真正的巨人寫就的,大衛隻是其中一員。試想,有多少人可以親睹拿破侖並畫下他的行跡?又有誰會當麵感受雄辯的羅伯斯庇爾的口吻?在一個個氣貫長虹的人物之側,呼吸自然會有不同。
巨人遠逝,椽筆歸庫,巧妙曲折的現代主義藝術即將走入縱心。在接下來的這個時期,畫家們將在莫名的呻吟中畫出一堆堆的小人兒,還要畫下一些毛茸茸的圖形和線條,一些絕妙空洞而又乏味無聊的幾何體。
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1775-1851)
風景畫走到了18世紀,英國出現了一位印象派和抽象藝術的先驅—他與另一位風景大師康斯太布爾又有不同,雖然他們隻相差一歲。康斯太布爾這樣評價:“透納創造了一個絕好的、輝煌的、美麗的形象。”那麼透納比起康斯太布爾又有什麼不同?他們同畫自然,置身英倫三島,其繪畫個性卻大異其趣。
他們都是風景畫大師,稱得上英國同一時期的雙璧。但是透納更注重光色變幻,他簡直是以光為核心營建自己的繪畫境界。還有,他是一個更加不知疲倦的藝術家,一生竟創作了兩萬多幅作品,激情滔滔。他不僅迷戀湖光山色,對纖細美妙的局部品味再三,而且專注於一些曆史和現實的大場景,善於表現英雄主義和崇高精神。《埃及的第五個災難》《埃及的第十個災難》《迦太基帝國的衰亡》《從梵蒂岡眺望羅馬》《使神莫丘利與赫司》《暴風雪:漢尼拔和他的軍隊穿越阿爾卑斯山》……這些古典主義的好材料被透納用全新的方式表達了,從而煥發出新的生機。他在當代時空的光影變幻中感知著曆史的瞬間,顯示了一種深邃和博大。以前沒有人像他那樣畫過暴風雪—軍隊—征戰:太陽烏雲山峰,風與光的旋動,雲與雪的糾纏裹挾,林立的刀槍與士兵。這裏的一切都表現出撼人的天怒人怨,鬼神共泣,命運無測。他把自然置於絕對強大的地位,而把人置於相對弱小的地位,於是進一步突出了人生無常、掙紮的殘酷和生存的冷峻。
他特別擅長表現危急場景和災難事變,這也與一般風景畫家的田園風味不同。火山爆發,船難,怒濤,他都給予切實的記錄。一種隱含於宇宙的力量被他感知,捕捉,讓其懷著某種恐懼和敬畏畫下來。他每每驚異於大自然的無窮偉力、它的喜悅和暴怒。大自然可以像少女一般和煦溫柔,又會像雄獅那樣撕碎一切。這兒,他的自然觀遠不是那麼簡明和單純。他不僅徜徉和沉浸在一種田園詩的氣氛之中,不僅是謳歌所謂的小湖鄉路,田間茅舍。
顯而易見,他的筆力與趣味都有些難測和特別:既有強烈的古典氣韻,又有濃鬱的田園情調;既能借助古典主義的餘韻,又有下一個世紀的風尚—他特別驚人地畫出了《東考茲堡音樂會》《甲板一景》《佩特沃斯屋內》這樣一些現代意義上的傑作。在這裏他把抽象藝術的意味和技法給予了豐盈透徹的表現。多麼炫目的色彩,光線飛揚,大色塊,模糊的輪廓,強光幾欲融化一切。他的確站在了古典主義與現代主義的結合部上,成為橫亙兩個時代的大師。讀他的畫,既可以懷念遠古,特別是古羅馬古希臘的崇高偉岸,又可以將思維馳騁到無邊無際的現代。在他這兒,風格幾乎沒有受到主題的冷酷約束,他似乎可以站在未來去遙望遠古—在迷離的抽象與印象中,在正午的強光下,在清晨的霞光與霧氣交織間,在黃昏的火焰裏;沒有刻板的戒律,揮灑意氣,自由奔放。
《希洛與黎安德的分離》《海浪與防波堤》《狂浪中的海豚》,這些畫風在19世紀三四十年代是那樣刺目。如果沒有類似衝決的勇氣,沒有背向虛榮的信心,很難想象會有這種嚐試。這種意念愈到晚年愈是強烈,簡直一往無前。他的豪誌與心情,單單是從題材的選擇上也可窺見一斑。他把大量精力花在大海狂浪的描繪上,風暴,大雨,渾渾茫茫的天空。在這千變萬化的世界裏,他找到了藝術表達上無限可能的空間。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進一步走入了一種開闊的大象,一種探究不寧的情緒。作為一個藝術家,他仍然在前往,而不是安息和退居。他在逝世的前一年還畫出了夢幻般的《艦隊的出擊》—畫麵上有航道,有一群婦人,但是艦隊在哪兒?它們至少沒有清晰的具象。
除了畫油畫,他一生都堅持畫水彩。大量的水彩畫是透納重要的創作部分。在他這兒,水彩洇濕了古典畫幅上幾百年的幹燥與皸裂,而且最後將兩種畫法合而為一;他在水彩中找到的單純和喜悅,讓人明顯無誤地感到了。
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 1798-1863)
德拉克洛瓦小大衛五十歲,算是同時代稍晚的另一位雄心勃勃的人物,其豪誌與氣魄似乎足以與前者比肩。大衛是古典主義的旗手,而德拉克洛瓦則被稱為浪漫主義的靈魂。我們知道,任何的“主義”都會對一位偉大的藝術家造成損傷,因為什麼“主義”也無法概括一個特異的心靈。但是那些古往今來的藝評家們正是靠各種各樣的“主義”來生存的,丟棄了這些,他們也就等於丟棄了語言。而在麵對以全部生命奔赴自己藝術的巨人,我們理解力最好的時刻常常隻是無言—無言的感悟,在沉默中壓住一個怦然心動。
他是在過去和現在、在畫壇內外都得到心儀的人物。他的《自由領導人民》的形象塑在了法國的凱旋門上,他的長達四五十萬言的日記用各種文字在這個世界上大量印刷。他是一位真正的不朽者,一個時期引人注目的代表人物,同時又是一位在漫長的繪畫史上永遠使人翹首以望的偶像。從藝術史的角度看,他已經遠遠衝決了特色與風格的圍籬,走向了大匠的曠遠。激情,雄心,史詩氣魄,高貴,這些用在他身上不僅毫不為過,而且還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