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領導人民》這幅巨作被談論得太多了。它當然是浪漫主義的代表作。當時是大革命時期,也許一個對革命並無多少熱情的藝術家才能畫出這樣的唯美之作,才會迸發出這樣的浪漫之情。畫麵上,一個肥嘟嘟的女神舉著三色旗,率領一撥殺人如麻的暴民,這或許不夠和諧。更不和諧的還有緊跟在女神身側的手持雙槍的少年,其模樣很像拿了玩具手槍出來湊熱鬧的孩子。這種美女加玩鬧少年的場麵與情致,反襯了他們腳下堆積的屍體,血流成河,就顯得有些別扭。但是整個畫麵又極具表演性,很好看,受眾不需要太多的情感投入,足夠用來欣賞。這時候,畫家是用他的浪漫情懷來統領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那種精神中找到了和諧。至此,我們也就容忍並諒解了他這幅畫的誇張和過分戲劇性。
類似的畫還有許多許多,它們都是誇張的,華麗的,奪人目光的。但也就是這些,融和化解了當時占有統治地位的古典主義,把繪畫藝術猛力推進了一步。他筆下的宏大場景常常有一種強烈的旋轉感,像是裹在一個氣團裏。這裏,像大衛那樣堅定不移的筆觸不見了,代之以更為自由和奔放的塗抹。這些畫麵上總有一種呼嘯之聲,好像有充耳欲聾的吼叫,有奔突飛揚,有沙塵暴。
他像大衛一樣專注於大題材大場麵,但卻沒有大衛那樣濃烈的古典氣。他的主要作品基本上是在描繪古代,英雄,戰爭,神話。還有,他畫了許多狩獵場麵:那種搏殺驚心動魄,但沒有多少當代氣息。對古典的重新詮釋,這一直是雄心常在的19世紀藝術家們的特征之一。他們不能擺脫古典的、英雄的情結,正像他們在技法上不能擺脫古典藝術的約束一樣。這是一個漫長的過渡期,就是這個過程中,產生了諸如大衛和德拉克洛瓦這樣的巨人,以及寫在一個長長名單上的人。他們是現代主義的先驅,是送往迎來者,更是承先啟後的巨擘。
在藝術史上,任何的反叛如果沒有實力墊底,就會成為一場鬧劇。偉大是一種力量,是托舉沉重的可能與方式。德拉克洛瓦像一切劃時代的人物一樣,能夠首先從技術層麵上極為主動地君臨一切,將色彩解放出來,表現出罕見的心靈的自由,一種令人矚目的舒暢感。他的所有畫幅都給人精力滿溢的印象。他畫了不少獅子,這同時也讓人想到他有獅子般的雄心。
他的古典題材作品再也沒有安格爾式的華麗與安逸,而是充斥著激蕩和喧囂。一個完美卻又陳舊的古典時期從他這兒消逝了,一個從頭尋覓的歲月業已開始。他在處理與古典大師相類似的主題時,乍一看筆墨顯得猶疑而瑣碎,但實際上又產生了一種新的力量與自信。這正是一個不同凡響的藝術家才有的特征。在他超人的腕力之下,一切開始馴服。他的藝術對於逐漸走向動蕩的現代,特別是急遽起伏的精神生活,可以算作一次大膽的預言。那些如同受颶風驅使一樣的筆觸,那些顯得過於匆促的情緒和意象,都是即將降臨的現代精神的暴雨狂濤的先兆。
人喊馬嘶的德拉克洛瓦世界,激情衝蕩的浪漫之神,已經永駐人類的精神和現實之中。
弗洛伊德(Freud 1922-)
我相信,任何一個人站在他的作品麵前都不可能無動於衷。這本身就是一種現代奇跡。因為被現代藝術無始無終的轟炸弄得異常疲憊的受眾已經麻木了。人們在各色行為藝術野獸派立體主義、神秘現實主義波普藝術,以及目不暇接的各派林立之中,變得一片茫然。可是那個偉大人物(精神病學家佛洛伊德)的後裔,他在藝術領域的發現和創造卻是不同凡響。他可以讓你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喧囂中猛然駐足,讓你矚目,進而讓你全身悚栗。
他的早期作品完成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戰爭讓他筆下的人物生出了那樣一雙眼睛:驚懼、震悚、惶恐,異樣地大睜。他筆下的眼睛像一片被20世紀初的戰爭和化學毒素汙染過的湖水,成為一片不安的藍色,不祥的藍色。這也是一雙雙讓我們陌生的眼睛,它們好像不是我們所熟悉的星球上的生命之窗,而顯得過分怪異和生僻。如此警覺、冷漠、焦慮、驚悸,像是外星人突然降臨,他們在把我們注視。
如果在深夜,我們必會更加恐懼於這樣的目光。我們甚至會忽略真實,而一味陷於那種慌亂之中。當然,我們得折服於藝術家的魔力。這是怎樣的洞察和怎樣的靈魂,神秘無言,可是能夠將我們深深擊中。我們在審美經驗中還難以從心靈、從記憶的深處找出相類似的痛苦和不安。畫家在向我們言說20世紀的最大痛苦,展示他關於人類不幸的一尊尊雕像。沒有什麼曾經讓人這樣絕望過。
人本來是美的,藝術的曆史主要就是關於這種美的求證,是這樣一部探求和審美的曆史。佛洛伊德的這些畫也在進行這種求證,不幸的是他無可奈何地失敗了。他陷於了真正的沮喪。人是上帝的傑作嗎?可是人如果失去了上帝的顧憐,又會怎樣悲慘。那時的人既無法美,也無法真,甚至也無法善。他筆下的人的目光就是失去上帝之後的神色。
《穿白衣的少年》《穿黑上裝的少女》《少女與綠葉》……許多的青春年少,人生最美好的時期,是這一切的描述。然而關於他們的逼真刻畫打碎了諸如青春和夢幻之類的所有神話。冷酷的現實和無情的遭遇屬於整個時代,而不是特殊的個體和特殊的人群。這些畫幅的深刻性在於它的赤裸裸的揭示,它的一針見血的關於時代和人性的指控。他的筆下嚴格講來已沒有什麼青春可言,人一生下來仿佛就走向了衰老。衰老的青春,苟活的生命,不情願的降生,生逢亂世,生命在永遠陌生的世界上流浪—就是這樣一些比已知的一切痛苦還要難以忍受的東西。
人在這種苟活中不可能是真正美麗的。但藝術家又不願斷言人是醜的。他可能想說:人是無辜的。他們無辜,但是他們不美。到了七十年代,畫家對於人和世界的認識好像有了一些改變。《頭像》《畫家母親》《兩個愛爾蘭人》,這些作品中的人可能對自己的世界有了一絲絲親近,但仍舊被不安所糾纏。他們仍然絲毫談不上愉快和安怡。到了八十年代,畫家關於人的痛苦和醜陋的表現又比比皆是了。《裸體男子與耗子》《裸體男子與他的朋友》《金發女郎》—到處都是令人失望和絕望的生存境遇。
整個來看,像《室內》《畫家母親》這一類作品太少了。在這為數很少的作品中,人的尊嚴、堅毅的品格,算是多少得到了認可。但這裏還遠不是那麼樂觀。永恒的痛苦一直在陪伴他們。生活對他們仍然是無解的,而他們自己則顯得無助無告。
畫家不是一個偉大的歌手,但卻是一個偉大的解剖者和警示者,一個能夠正視生存的勇者。他筆下毫無廉價的東西,毫無輕浮。而這些在現代,在時髦得過分的所謂的藝術家那裏已經泛濫成災。他始終關注和一直談論的,是關於生存的嚴峻話題,並將它的細部拉近了讓我們看。所有的畫幾乎全是近鏡頭,是特寫,是局部放大,是寫真。他的注意力幾乎一直放在這個世界上最關鍵的部分—人本身。
畫家筆下所展示的一切越來越讓我們不安,進而讓我們害怕。他憑著一個敏感的靈魂,隨處都能發現生存的真相。他筆下的主角是人,可是他也畫了《廚房裏的洗滌槽》《廢物場和房子》這一類“無生命”之物。它們是這個世界上人的創造物,因而與人有著同樣特質,有著人的血緣。真是有幸也不幸,我們這個世界上有了佛洛伊德這樣的目擊者。當他指給我們真實的時候,就使我們從此不再安寧。
畢沙羅(Camiille Pissarro 1830-1903)
在印象派初期的苦苦奮鬥中,有一個不可忘記的名字。但至少在中國的現代藝評家那兒,提到印象派,他們更多談論的是莫奈,而不是另一個同等重要的人:畢沙羅。其實他與莫奈一直並肩行走在這場繪畫革命的前列。莫奈是印象派始終不渝的實踐者,而畢沙羅則是一個四方求索、眼界開闊的集大成者,一個循印象派畫風走向自己藝術終點的人。他時而壓抑自己的個性,但又總是憑借超人的理解力返回自我,鞏固並進一步完美獨特的藝術。他對於新生事物有特異的敏感性,能夠在其萌芽的最初階段發現並投入極大熱情。他於是就成為一個時期新的藝術和潮流的推波助瀾者。
他與莫奈是那個時期相互影響的兩個印象派大師。有人甚至認為:沒有他們之間的彼此鼓舞與肯定,也就很難設想會有莫奈的《印象·日出》這樣裏程碑式的作品。他的《紅色屋頂,冬天鄉村一角》《蓬圖瓦茲貨車停車場》等,都是早期印象派作品中成功的範例。在他的一生中,對新生事物的發現和熱情首肯是令人感動的,他總能夠從更年輕一代的叛逆中覺悟到蓬勃的生命力,體味到藝術於一個時代的不可更移的命運。他一生都在嚐試和借鑒,在比較與領悟中,把握其中至為重要的東西。他最終能夠在印象派的大道上走得堅實而遙遠,並愈加自信和肯定。《蒙馬特爾大街》《雨中的法蘭西劇院廣場·巴黎》《幹草堆》,都稱得上真正的傑作。這些作品把印象派推向了極至,它們愈加完美,氣勢恢宏,成為一個藝術家人生經驗與藝術實踐的綜合表達。
畢沙羅在作品中所表現的慈悲與憐憫,對底層的情感,也是現代畫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悲慘的讓內》《曬穀種的農婦》《被遺棄的自殺》,這些作品無一不反映出他的哀傷痛楚,他對整個人類不幸的關注。比起同期畫家,他更能夠被貧窮和哀痛打動。他有一顆大藝術家才具有的柔軟心腸:也正是這一特質,才使他一直葆有了過人的衝動與激情。這樣的人是不會枯竭的,他隻要一息尚存就會呼籲和歎息。他是一個時代的目擊者和哀傷者,更是一個悲憫者。
比起現代藝術中的許多佼佼者,畢沙羅顯得更為樸實率真。這一切都滲入了作品的一筆一畫之間。他是一個勤奮的勞作者,而不是一個喧聲大作的自我推銷員。他臉上沒有那麼多招人議論的油彩。一個寬容的人,可愛的人,同時又是一個貫徹自己原則的人,這一切無論對於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個藝術家,都是最為寶貴的東西。20世紀之後,藝術家的謙遜與自卑幾乎喪失殆盡,伴隨他們的就常常是乖張的藝術,與情感風馬牛不相及的藝術,言不及義的藝術。的確,我們所置身的這個世界上,現代藝術至少有一部分成了乖戾的同義語。在今天的繪畫界,人們最熟悉的可能就是達利式的嚎叫了。他們也許因嚎叫而成功。
可是無論怎樣,我們在情感上更能親近畢沙羅。莫奈曾這樣說畢沙羅:“謙虛而偉大。”是的,這樣談論藝術和藝術家,不存在什麼“藝術的道德化”,或“道德的藝術化”,而是在觸及一個不變的原則,即藝術所呈現的生命—生命的質地最終決定著藝術的質地。
藝術的探索是無窮無盡的,而心靈的特質卻會一以貫之。早在八十年代,畢沙羅筆下的《戴紅頭巾的婦女》《水井旁的婦女和小孩》,就有米勒式的安然淳樸。畢沙羅式的溫情彌漫在整個畫麵上,它們健康真切,散發出難以言喻的美,成為陽光下的一曲禮讚。燦爛的原野,秀美的人物,這些都在映襯藝術家那顆明朗善良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