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二)(3 / 3)

蔡斯(William Merritt Chases 1849-1916)

作為一個出發到歐洲尋找藝術聖地的年輕人,蔡斯是一個令人羨慕的成功者。中年以前他基本上在歐洲國家度過,並在那裏受到了正統繪畫的嚴格訓練,汲取了豐富營養。當年的歐洲正處於藝術大變革時代,一批新銳人物正在動手撕裂傳統。新的流派崛起,一場藝術大合唱中的多聲部開始形成。歐洲貴族沙龍對這位身在異國的美國畫家沒有多少吸引力,而清新有力的寫實主義卻對其造成了深刻影響。

相對於美國那片新鮮廣袤的土地,歐洲是太古老太精致了。歐洲的畫風嚴謹深邃,結果整整一個多世紀以來的變革,或者遲緩難行,或者突兀驚人。而蔡斯中年以前一直是從歐洲藝術中尋找自己的典範,確立自己的參照。伴隨這一進程的,也隻能是一種異鄉客的情感。這一段曆程是極其特殊的—在一個藝術家最為關鍵的發展時期,他多多少少脫離了本土的支援—這種支援又常常是不可缺少的。歐洲的藝術傳統比起北美大陸,當然是駁雜繁複曆史悠久,會讓人眼界大開。不過這往往也會給人造成另外一種情形:形障而實蔽。

藝術家是一種特別的生命,他必得需要與母語同行合唱,與老鄉齊生共長;必得沾染一身原生的泥土。這種困苦不堪的心靈煎熬也許是不可省略的,一個“留洋者”失卻了它,即便飲盡一片大洋也無濟於事。在藝術家的精神之旅中,丟失根性即丟失一切。他可以不廣博,但不可以不動心—深長的牽掛與憂思。他要與自己的民族同舟共濟,隨車顛簸,目睹和親曆新生與死亡。對於土地,不能僅僅止於想念—即便是刻骨銘心的懷念也嫌不夠。藝術家的生命需要讓故土從腳部埋起—一開始像栽樹—最後一直讓這土埋到梢頭:至此,生命與土地融為一體,完結了也不朽了。

蔡斯的作品純熟高雅,具有19世紀歐洲繪畫藝術的最新氣息。他的藝術之路筆直而端正,令人尊敬。關於這個激變不息的現代藝術的奧妙,他一點也不陌生。他的勤奮實踐傳遞和折射的,正是那個時代的全部信息。一個與大世界共舞的人,等於是自己民族出門闖蕩的男兒。好在他走得不遠,不過是從美洲新墾地回到了老家歐洲而已。但是,當時的那片北美大陸正是騷動不安的時期,決定整個民族命運的南北戰爭已經爆發。就在那樣的一個時刻,畫家身在異國。這當然會有代價。

《畫室》《婦女肖像》這一類作品,看上去與歐洲畫家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它們華麗典雅,隱隱呈現一種西方文化的縱深感。新大陸的野性,它的清新氣質,直到《套圈比賽》《風景》《瀕臨海濱》這些作品中才漸漸增強。《中心公園》《對鏡》等傑作的魅力,《遠方的路》的暢美,都讓人過目有心,不再遺忘。我們可以發現,與同期的一些歐洲現代畫家相比,蔡斯顯得更為內斂。他的衝動與狂熱是隱而不彰的,隻悄悄化進了一些不同凡俗的線條之中。

讀他的畫,我們不由得要想到另一個美國畫家懷斯。他們在許多方麵是那樣不同。後者一生居於故地,藝術視野似乎談不上廣闊。他眼中的世界隻有周圍十幾公裏的範圍,一生隻畫他的鄰居、老屋和樹林、草,還有一些動物。可是他的悲憫和體恤,他對生命的情感,他的底層性,卻要有力得多。有一種深深勒進事物本質的力度,潛藏在他的作品中。這種比較也許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也許有點多餘。但作為受眾,類似的比較總會發生的。是的,比較懷斯,蔡斯的目光所投之處盡是雅致與安怡,有一種富足之美。即便是畫了風景,也不見得會是窮人的流連之地。可它們仍然是美的。這當然是另一個問題。

中產階級需要自己的藝術。但是一個大藝術家從本質上講隻會屬於時間,屬於曆史。時間和曆史講來有些抽象,對於精神和藝術的判斷它竟是這樣無測和緩慢,簡直無法量化。我們嚐試著,把它理解為一條汪漫的大河,或者一片無際的原野:藝術家隻有闊大的包容,隻有隨著時光的延續而生長的屬性,或者是不可替代的強勁而獨特的聲音,才能在宏巨與渾茫中稍稍存在和顯露。

蔡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星空閃爍,那是一個光點,不夠刺目,但可以由人尋找和指點。

恩斯特(Max Ernst 1891-1976)

他是一個活躍在20世紀的德國畫家,曾是這個國家“達達”運動的主角。後來他成為所謂的“超現實主義”代表人物,實屬必然。說到底,“超現實”可以在藝術活動中作為一個無所不包的巨缽,似可裝下一切蕪雜怪異、一切難以詮釋的藝術形態。有一種伴隨著後工業社會大肆繁衍的特殊語彙,在一個不太固定的群體裏流行通用。就像當年列寧所說,“無產者”憑著一曲國際歌可以在全世界找到自己的朋友和同路一樣,那個群落僅憑著這種語彙即可以找到同類。這需要一種氣味,口吻,音調,或許還倚仗一種體腺分泌物的揮發。

像一大批深受器重的現代主義畫家一樣,恩斯特具有毫不含糊的寫實功力。而且正像他的同道們一樣,他首先需要依靠這種顯而易見的能力去說服和證明—而後的漫長時間才能獲得新的自由。這一點,當年的康定斯基如此,達利也如此。恩斯特的《城市全景》《生的渴望》,甚至是《十字架上的耶酥》和《大自然的繪畫》一類,都表現了他作為一個藝術家的技能與敏感。這是一個底線,由此出發,那種狂放的想象與野性的行走就無邊無際了。從此他超現實的生涯就變得通達四方,無所顧忌了。

人們每每驚異於超現實畫家過人的聯想能力,他們出神入化的想象和不可思議的隨機性。其實在我看來這恰恰也是此類畫作所缺少的,是其致命之傷。比起我們已知的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傑作,比起印象派前後的一大批巨匠,抽象藝術家們缺少的正是想象力。比較之下他們顯得太遜色了。他們所謂的聯想大半顯得膚淺和勉強,沒有深度,並且形成了某種概念化的傾向—他們手中所有的怪異都被反複表現過了,成為一種不費心力的、千篇一律的慣常做法。從達利到恩斯特,他們的想象表麵上也真夠上天入地,但思維的方式還是那麼多,它所能揭示的、呈現的寓意,一般而言都非常淺表,並且不再增加。這些想象以及表達,在有一定藝術實踐與技能訓練的人那裏,並非有多麼大的難度。

在恩斯特他們那兒,古典經驗,神話與夢境,童趣和民俗,工業社會的機械思維,商品經濟的催逼和幻覺,以及藝術家最後的武器—頹廢,都一塊兒來了一次大摻和。這裏已經沒有什麼和諧與否的問題,更沒有美與不美的問題:“審醜”也是他們的拿手好戲。藝術到了這種地步,受眾還有什麼話可說?麵對人人都無可奈何的所謂的“創作主體”,也隻有任其折騰了。實際上,這種種後現代抽象藝術超現實主義以及其他,從某種意義上說,無不是後工業社會裏有閑階級製造的神話。有閑階級在這個世界上已經膩了,口味愈加怪異刁鑽,新的刺激正是必不可少的需求。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他們與一部分藝術家形成了一種互動關係,一種循環往複的過程。

非常可惜的是,普通勞動者也被吸引進這個遊戲之中。這就顯得無聊甚至不幸了,也有些殘酷。我們不能不正視現代藝術史上的一個事實:在藝術家們以各種方式發出精神抗議的同時,資產階級和富有階層也趁機鼓動了一場線條與色彩的荒唐遊戲。

誠然,如果運用這種思維去否定一切現代藝術,那是過分簡單了—很可惜,它不夠真實也不夠全麵。問題當然比想象的還要複雜許多倍。首先是對於藝術家們而言,我們已有的全部藝術傳統,它的全部資源,用來對付這個荒誕到難以想象的現代世界夠不夠用?其次是,當憤怒也顯得多餘的時刻,我們又會采用什麼發言/存在的方式?最後我們或許會選擇以退為進的策略,或許會有一些垂死的歌唱,或許還會有一些—徹底擯棄和放逐的快感、這之後的遲來的深刻……當然,富有階層會感到滿意甚至讚許,他們會繼續鼓勵這場遊戲,讓其走得更遠。

於是我們隻能以非常矛盾的心情對待恩斯特一類“大師”。

與這個世界上一部分人的大肆讚賞不同,我們這兒還有不安。

卡薩特(Mary Cassatt 1844-1926)

這位美國女畫家當年在巴黎時,曾經是屬於德加和雷諾阿、莫奈他們印象派中的一員。她一生差不多在巴黎呆了三十年,足可見藝術之都對一個藝術家的吸引。中年之後的卡薩特屬於故鄉美國,正是在那兒她才受到了廣泛的承認和尊重。她的藝術如同從巴黎回國的蔡斯一樣,也投和了正在興起的中產階級的趣味;但稍有不同的是,她一直專注用情的是一些女性形象,是關於她們的某種理想的確立。女性一直處於畫麵的中心,光芒四射,這與其他男性畫家筆下的女性又有不同。她們高貴,自尊,溫情,悠閑。《劇院女郎》《藍椅中的女童》《沐浴》《小嘉德娜和小艾倫》《攬鏡母子》《樹下嬉戲》,都是她典型的作品。

她的描繪滲透了自己關於女性的觀念。對比當時和後來一些男性畫家對女子的刻畫就有許多差異。他們筆下的女子非豔即美,不可遏止地流露出欽羨之情—或許還有一些品味。這同樣是動人的。他們會自覺不自覺沿著一個方向誇張起來,當然也由此形成了獨特的審美。男性畫家即便是描繪苦難艱辛的女性,心情仍然不能夠平靜。而卡薩特畫出的女人非常自然和自在,她們個個有一種安然自如的神情。這樣,無論是歡樂肅穆寧靜或其他狀態,都顯得更加逼真,更具有客觀性。這純粹是一種女人視角。

卡薩特關於女人的觀念既非來自古老的傳統,又沒有脫離它的淵源。這是深長而複雜的歐洲文化的一次現代綜合,是可以普遍為歐洲人所接受的一種經驗和尺度。對於歐洲人開拓的北美大陸,一種溫馨的生活情狀是頗有吸引力的。北美這片土地的馴化過程,不僅是人與自然的一場較量,更重要的還是歐洲文明與土著文化的一種較量。卡薩特以直觀的繪畫方式謳歌和肯定了一種“老家文明”,實際上隱隱撥動了美國主流社會的心弦。他們很容易在深深的共鳴裏沉浸,做一次精神的暢遊,獲得滿足。

女性在更大的程度上象征和代表了家庭和歲月。女人的姿態就是日常生活的姿態。認識和分析生活的方法有一個捷徑,就是從女人開始。所以說卡薩特的作品對於生活有一種強大的分析性,並隱性地貫徹了她的日常邏輯,宣示了她的道德標準。這是渴望安居和幸福的開拓者的心情,並且是這種心情的美麗圖解。說到底,這是一種移植到美國、並且經過了改造的歐洲中產階級生活的描述。

卡薩特的作品不涉及痛苦之類。這裏甚至沒有死亡與分娩。最多的是母與子的相依,是少婦。成熟的、組成了家庭的女子,涉及許多方麵。她們有可能是最豐富的,是生活中的樞紐,是聯結點。畫家所突出表達的強烈的母性,在其他畫家那兒並不多見。

卡薩特是當年美國所能擁有的最好的藝術家了。她沒有讓人靈魂震悚的揭示,卻有深厚的關心愛憐。這情感本身也屬於經典。她畫出的端莊和典雅溫煦,會永遠令人心向往之。

2000年8月20日-2001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