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本,新作及其他——答《燕趙都市報》
“讀本”之名/以什麼標準來確定其中作品
這是以“讀本”之名出版的第一本綜合作品集。它應該是我作品中的精粹。當然,很可能我極少寫出過什麼“精粹”的文字,但這本書仍然是我用心編出來的。
花山的編輯是頗具匠心的,是他們提議在隨筆集後麵加上幾篇小說和問答。這樣,三種文體一起,讀者就可以多側麵地把握它了。作為“讀本”,讀者可以有這樣的要求。
隨筆和對話的篇幅遠遠超過小說/一部中篇
這本書主要是隨筆,有的還是統一在幾個主題下的文字片斷—它們比選取較多的小說作品,更能表達我自己。
其中選用的小中篇,涉及的是藝術家問題—這正是商業時代的重大主題之一。這部小說在發表時曾有過熱烈的響應。它是我用以悼念最好的朋友的。他是我心目中的天才。但是他不在了。我在追憶中已經失去了虛構的能力。
因為各種原因,這部小中篇是我珍貴的記錄。一個寫作者有時也會常讀自己的一部分文字,比如這部中篇。
三種不同文體的側重或區別/對話的重要
隨筆,對話和小說,它們對於我來說都是分量相同的。沒有哪一種文體是輕鬆的。都在表達自己,僅是形式不同而已。為什麼要選擇不同的形式?為了表達的方便。人的心中有一些東西,表達出來就需要一種方式。比如詩,它的內容就遠非小說與散文所能容納的。
有人以為對話這種文體是自由而隨意的交談—對我而言卻是與小說一樣的重要。一些肯定的思想,要在對話中突出。而一些形象的感性的空間,則需要小說之類去表述和搭建。
給讀者提供怎樣的表達/多察和深入
它的側麵多,可以讓讀者看個大概。但是因為有一些獨立的篇章,比如論文和小說,這就讓其有了局部的完整和豐腴。多察與深入,這二者對於有心的讀者都是重要的。
與以往作品相比/敲擊金屬的聲音
我剛剛出版一部長篇小說《能不憶蜀葵》,它與我收在讀本中的那部小中篇一樣,也是寫畫家的。畫家,這樣的藝術家,使我如此地不能割舍。
我無法表達自己在絢爛的顏色世界裏的那種複雜感受。藝術對於我就是炫目的顏色,是在陽光下灼人的強光。
這部長篇小說目前有許多爭議。這就對了。我仿佛聽到了正午的烈日下有人敲擊金屬的聲音。是的,我常常想起我的那個不幸的朋友。
寫作意味著什麼/創作是一種守護
寫作是我生命的記錄。最後我會覺得,它與我的生命等值。在創作中,最痛苦的莫過於偏離自己內心的守護—這一刻一旦被察覺,就讓我不能忍受。創作是一種守護,守護最寶貴的東西—盡管有時它是一種莫名之物。
在非常遙遠的地方,高空,或他鄉,似乎有另一個我在專心等待,等待傾聽我時急時緩的訴說。我的全部文字有時仿佛就是為了讀給他的。
正因為是如此地愛惜自己,我才非常謹慎地一筆一筆刻記下去。
作家不是一種職業/莫名的感激
作家對我來說不是一種職業。我不是一個職業寫作者,任何時候都不可能是。我會有職業工作者的能力,有匠心和意誌,但我不能進行職業的寫作。
生命中的感激、衝動,種種的思悟,實在難以埋葬在職業化的日常工作之中。寫作使一個人時常地、極有可能地,聽到人的悲歌。當然,寫作也使人產生莫名的感激。
無法評價當今文壇/讀十遍傳統典籍
對當今文壇,我無法評價。我隻知道自己所欠甚多,比如我應該從頭讀一次、讀十次中國傳統的典籍。
外國書,該放一放了。它們引導了我們的文學,卻使我們背離了傳統。古今中外,視野之中,有什麼會比《楚辭》更美呢?
“青黃不接”/沉默者和尖叫者
文壇不是幹部隊伍,更不是其他行當,所以就永遠不會存在青黃不接的問題。詩人,作家,是人類當中的沉默者或尖叫者,他們總而言之是很怪異的存在,是人類的自然現象,如同烏雲和閃電。我們總不能說某一段時間裏,閃電青黃不接了吧?
新生代就是新生的一代,是大雨之前新生的烏雲和閃電。它們要足夠黑和足夠亮,還要有聲音。它們就是那樣,一些希望和懸念,一些滴滴答答的東西。
獲獎與遊戲/有規則與無規則
兩位作家要得獎這些事,我沒聽說過。我在偏遠之地,書報少。我聽說那個獎的提名是三十年以後才解密的,這是他們的行規。
得獎隻是錢的意義,別無其他。任何獎,都是有錢與有閑者的遊戲。不同的是,有的遊戲好一點,有規則;有的連規則也沒有。隻要是遊戲,就需要當遊戲來看。聽說發獎時“陛下”和“皇後”也要參加—這就對了,他們更應該多參加一些遊戲才好。
2002年
遠河—蘑菇
——答春風文藝出版社
《遠河遠山》是否有自傳的性質
我不能說完全沒有自己的影子,因為我寫作這本書的時候,幾乎全部沉浸到自己的童年生活之中了。這是我對過去的一次極力回想,主要不是經曆的事情,而是那時候的感覺和狀態。
但有一點我當時是很清楚的,這就是:我明白自己不是在寫一本自傳。有了這樣的意識,我就能夠不斷繞開一些,同時又不斷走近一些。
我在這方麵和別人的習慣是一樣的,即不願在一部想象的作品中,在虛構中,過分靠近自己的經曆。
寫作之初:讓人心碎又陶醉的聖潔之情
寫作依賴回憶—這一點是非常真實的,是無法編造的。我在寫作中一直抓住這種童年感覺,就像抓住了一條綆似的,也隻有這樣才能寫出一種真實。那樣的感受是在一種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環境、特殊的年齡形成的。我現在對紙、對閱讀,在大多數時候已經沒有了那樣的敏感。但我擁有許多這方麵的回憶。
我自己知道,即便《遠河遠山》這本書一無所有,它所寫出的對於紙張、對於閱讀的那種病態般的癡迷與依戀,也會是一種有價值的記錄。這種記錄的真實和仔細,將會給我留下什麼。
《遠河遠山》在眾多的小說中的位置
它可視為一部長篇。發表以後還想寫出下部,但過了一段時間再看,又覺得要說的主要意思都有了。再寫,無非是更多地介紹一些人物的結局之類,於詩意和文學無補。
它與我別的作品比較,可能是更多地寫了一種童年感受吧。當然,一個寫作者常常是無法真正離開童年感受的,但那種感受可以是分散的、零碎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當是很珍惜它的。
關於“民間”這個概念
評論家提出的“民間”這個概念,當然對中國文學的發展和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清晰的思路。這是一種概括,更是一種貢獻。但是作家不能這樣概括自己。任何作家對自己的類似的概括,都會對自己的創作造成傷害。
有人不理解“民間”的真正含意,認為僅是一種方法。不,它可不是什麼方法。前不久我看到有研究者將目前的文學分為“主旋律文學”、“民間立場文學”、“尋根文學”、“知青文學”、“白領文學”、“婦女文學”、“法製文學”、“煤碳文學”、“軍旅文學”、“兒童文學”等等許多。真是有意思,很可愛。其實文學隻有一種。嚴格來講連“兒童文學”也沒有,有的隻是對於文學的兒童式的理解。比如《哈克·貝利芬曆險記》,它是兒童文學還是什麼別的文學?是民間立場文學還是法製文學?
我不太懂一些新概念,比如“宏大敘事”。我總覺得這類概念是有人在家裏編出來的,不通用。今後要理解這一類詞兒,就得查字典。可是現在剛編出來,還沒進字典。它的意思是什麼,應該直接說出來。它包含了世俗價值取向和審美傾向的全部嗎?是一次綜合嗎?是一個時期形成的主題和敘事方式嗎?
民間其實不僅滋生了文學,還有政治、經濟、文化,總之,是一切。民間是土壤,離開了土壤,一切都不能談了。民間對我意味著自由、個人和創造。
作品大肆炒作的今天
炒作更多隻是商業化的一部分,而永遠成不了文學的一部分。賣出與買進,拋售,這當然是商業而不是文學。人類誕生不久,這樣的認識就有了,並且今後也很難被改變。資本主義對世界的貢獻,是讓人熟悉流通法則,並充分認識錢的力量。但是資本主義關於錢的法則,並不適合於文學。
資本主義在中國是新東西,人們在它麵前慌得不得了,以為它一來中國,文學以及其他,所有的版圖都得重新劃分了,都要重組和改變了。其實事情哪有這樣簡單。
現代媒體的這套炒作方式是資本主義的一個部分。熟悉美國現代文學史的人可以想想《老人與海》的問世。這本書的炒作模式與今天的沒有什麼不同;豈止相似,簡直和時下一些出版社雜誌社的做法一模一樣。但問題是《老人與海》這本書真的寫得好。
一本書寫得不好,無論怎麼炒作,它在文學上也得不到什麼。反過來,一本書寫得好,無論怎樣炒作,也傷害不了這本書。這作為一種道理一種現象,大概過去如此,將來也還是如此。
寫作的動力來自哪裏
是我的生命深處的一種需要,是這個在推動我不停地寫作。還有,是一個人的勞動的欲望。人是有各種欲望的,但這所有欲望之中,唯有勞動的欲望最長久、最恒定。
生命的需要,有一部分是感悟出來的,是它的結果。一個生命發展下去會體味深長的寂寞。這寂寞才是要命的。不誇張地說,平庸的生命對寂寞不會有深刻的體驗。而解緩這寂寞的,寫作往往是最有效的。
還有,我相信寫作的崇高意義。
對“反現代”的提法怎麼看
如果說“現代”至少也包含了人對外部世界的某種屈服,是無條件的跟從和承認,那麼這個“現代”可真不是好東西。真正的現代是一種以人、以人類世界的根本利益為中心的實踐方式,是這一類思維在每個時期的具體實現。而時下所謂的“現代”世界中存在的一切,有許多是反生存、反人類的。
“人文精神”這個提法能否準確概括和表達出它的意思,還是一個問題。但這幾年來它所極力表述的部分,也還是清楚的。分析下來可以發現,它不僅是人文工作者必要具備的東西,是起碼的情懷,也是基本的操守。它所要求的內容,在任何一個時代都隻能是現代思維的一部分。現代主義不是技術主義,而技術主義卻包含有真正的反現代的內容。
總之,“人文精神”的堅守,它的本質,是現代理性思維的一個組成部分,是一個時期裏對現代蒙昧主義的一次揭露。
《蘑菇七種》的世界
它其實隻不過寫了一群天真的“兒童”:兒童的素質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王國(林場)中的保存和發展。還有,它在畸形社會裏的特殊表現。人應該是有趣的,這種有趣,即便殘酷的階級鬥爭時代也不能改變。
但是今天,劇烈的商業競爭,商業時代的遊戲規則,卻可以讓天真的東西,讓兒童趣味全部喪盡。
在這個準王國裏,有國王,有美人,有寵臣,有遭貶的人,有各種各樣的人。這是一場遊戲,一個童話。
講述了兩個故事
小說由兩封求愛信、兩篇批判稿、一封告密信、一篇生日獻辭、一篇學術文章組成了故事的骨骼。它們也是結構的框架。
好的小說故事都是非常抒情的,是詩性的。沒有抒情性的幹故事往往都是非文學的寫法,如本質上屬於曲藝範疇的言情或演義中的故事。文學作品中的故事與曲藝中的故事是有區別的,盡管這種區別很微妙。
我覺得抒情不能算是小說的基本元素。
現在談小說故事的人多了,這是好的;但很可惜,他們很少分析這兩種不同的故事,它們的本質區別或重要區別。其實好的小說家都是最會講故事的人。而一般的故事,一般的講法,是沒有什麼魅力的。講點大路故事,一般的人都會,因而也就不用作家來講了。民間說書的人,他們最會講曲折的故事,但他們的故事有套路,缺乏詩性,所以還不是小說家作家手中的故事。作家的故事不僅曲折有趣,主要是有意象,能抒情。作家寫出的故事具有強大的揮發功能,而且意味深長,極為特別,留有巨大的品咂餘地。
魯迅的“一個也不寬恕”
魯迅的偉大不是今天一個人、一個寫作者可以隨意拿來作比附的。他們當中的比較優秀者,也不過是勉強堅持著、堅持下去而已。而當年的魯迅是進擊者。
我要堅持,並努力一生以魯迅為榜樣。
魯迅不僅是封建專製主義的死敵,他更是商業擴張主義的死敵。
細讀魯迅我們還會有一個重要發現,即戰鬥的魯迅卻未能消解一絲詩情。原來魯迅不是詩神加戰士,而直接就是一個戰鬥的詩神。
文學在訴說什麼
評價今天的文學態勢,這是大得不得了的題目,我真是無力回答。但我仍要說點什麼。我還是想起了魯迅,想起了他的樸素與無畏。他是一個真正的人,自然淳樸的人,所以他有力。他不必那麼聰明,那麼多姿態,他隻要照著自己心靈的真實往前走就可以了。
在當今的各種文化和藝術的實踐中,方式和方法太多,靈魂太少。而文學,而人,而作家,說到底有多少是方法?不過是靈魂而已。
我想,今天當一個作家,要對付一個七潮八流的花花世界,縱然有天大的聰明也還是要時不時地失算。不如回到作家的本來意義,回到真實上來。做人做文,該說則說,該做則做,有自我,有正義和靜氣,有旁若無人的激動,有判斷,有感想,有沉浸,有夢想,如此下去倒也省心。
家族與戰爭/傷心的回應
我們的作家寫戰爭本來寫得不少。不過都是按照別人的意圖寫。而那些善出意圖的人都是一些根本不懂文學的人。文學家是專門家,把一場場戰爭形成文學,是文學專門家的事情。
過去一代人的戰爭小說不能一筆塗過。不過,這些戰爭小說比不上外國的戰爭小說,而且差得多,這個誰都得承認。外國的戰爭小說都是出自文學專門家之手,而我們這兒基本上不是。看來文學不是憑借一點革命豪情就能成功的,文學是文學家的事情,如魯迅所說,從血管裏流出來的都是血:從文學家那裏出來的則是文學。
到了我寫戰爭時,已經沒有了那麼多革命豪情。但是我們這一代可以有許多其他的東西。我們發現了自己與那些過往戰爭的血肉相連,發現我們這一代人是戰爭的兒子,是愛害者,是孤兒,是一直在硝煙中生活的人,是離戰爭最近的一代。
哪一個國家的人在這幾百年裏經曆了這麼多的戰爭?哪一個國家的人民與戰爭的關係這般奇特?有時候不是軍隊打仗,而是人人參戰。即便在內戰中,也要人人參戰。這樣的一個民族,它的後代,必會不厭其煩地寫戰爭,必會不可遏製地使用自己的見解自己的方法。如果我的估計不錯的話,我們的戰爭小說才剛剛開始。
我們的文學,不會離開戰爭。以前的部分戰爭小說,其要害是離開了文學。
大自然和小生靈
我出生的地方是沒有多少人煙的莽野林子,除此再沒有什麼了。
我似乎隻能更多地寫點林子和野物,寫點它們的眉眼。還有,我現在生活的地方是葡萄的主要產區之一,有一片片的葡萄園,我更多地寫到它們並不奇怪。有人說葡萄園是世外桃源,是反現代。可是這個地方就是這樣,種葡萄,造酒,要靠這個過日子,反現代也沒有辦法。你給他們錢,把他們從這種工作中解脫出來,那還要得到他們的同意。種葡萄也很苦,我也寫了這苦。不是我浪漫,也不是我要反現代,而是這裏的人世世代代要種葡萄。有人不允許我寫種葡萄的人,太書呆子氣了。我從1975年就開始寫葡萄園的生活,那時也沒有誰指責我。
西方發達的現代世界我也去看過多次,我發現那裏也不是沒有種葡萄的人。有的批評說主人公在葡萄園裏,無視千萬人的現代化的要求。這真是奇談怪論。再現代化也要吃飯,而且要更多地吃水果。買了一台微型家用電腦,就自以為是現代先鋒了,就看不起種葡萄的人了,這不好。我們不能忘本,因為說到底所有的現代事物,都是從根本上生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