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二)(2 / 3)

現代的思維,現代的生活方式,都應該是健康的。種葡萄的生活,田園的生活,在我看來是非常健康的。那些批評者自以為得了西方的真傳,其實那些西方的最現代的人,都全力追求這種健康。從這個觀點上看,那些批評者自己反了現代還不知道。這很可惜。

2002年

對世界的感情

——答《南方周末》

真正豐富的內心世界/尋求原則

我一直堅持自己的寫作,用心用力和現在差不多。在那些討論前與討論後也是一樣。我並沒有直接參與那些討論和爭論。我被引用的一些文章,大多是八十年代初期中期的,而討論卻是九十年代的事,可見我並非是為了這場爭論而寫了那些文章。這一點,評論家李潔非在一篇文章中說得十分中肯。

那時的討論、爭論很多,言辭過火是常事。但那是文化界尋求原則的一個表現。那時很好,比現在好。一個怎麼都行、得過且過的時期是很悲哀的。知識分子的自私首先會毀掉自己,而不是他人。

作家要有韌性。頑強地堅持自己,寫下去探求下去,不為喧嘩所動,這其實應該是一個基本的品格。作家也不要被喧嘩所塑造,無論這喧嘩是來自美意或惡意。

作家如果內心世界豐富,真正豐富,別人對他就沒有辦法了。作家如果善良,真正善良,別人對他也就沒有辦法了。

方言是真正的語言/情感的支持

方言才是真正的語言。對於一個人而言,方言比一門外語更重要。現在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如果不是由於一些交流場合的方便,我從不離開方言。

我的全部作品都在寫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寫林子和海之類。後來寫了鬧市甚至國外,也是由於有了對林與海的情感。它們在情感上支持我,讓我成為一個能夠永遠寫作的人。

人的立足之地/葡萄園並非世外桃源

一個人要有一個立足之地才能有發力的可能。寫作是一種發力的方式。現在和過去有許多寫作是失敗的,就是因為他們的作品不能發力,因為作者沒有一個立足之地。有人說,精神上有立足之地就可以了,是的;不過誰的精神又是憑空而來的呢?

環境決定人教導人,是人的定數。我是想讓環境開化我。像我這樣一個能遷就的鈍人,不依賴環境就要糟糕了。

龍口到處都是葡萄園,它們有悠久的曆史。有人在前些年的指責中說我不該到葡萄園裏,說這是烏托邦,要到改革第一線之類。這在我聽來真是怪到不能再怪。種葡萄是很苦的事,有人讀書多了就成了胡思亂想的書呆子,以為葡萄園等於世外桃源之類。在龍口,葡萄園就像煤礦、工廠一樣,也是改革第一線。有人總覺得隻有自己才在改革第一線,時代第一線,別人都在第二線或不在線,這樣不好。

我在葡萄園,可是我也在線。

龍口是國際葡萄酒城的生產基地,不讓龍口種葡萄損失會很大。

我沒有孤獨靜處,我隻有正常的生活和寫作。不停地寫和讀,到葡萄園和海邊林子中,這才是我從小習慣的生活。

寫作是和庸俗作鬥爭/探險的樂趣

寫作是一種真正的快樂,是勞動和創造、想象的快樂,不寫作就會走入落寂。有什麼比創造自己的世界更快樂的事情呢?人如果渴望改變世界,那麼寫作是一種最可靠的途徑。人可以在想象中決定一個世界,這時他是真正自由的。

人也隻有在寫作中才最不容易重複自己。做其他事情,常常會重複,這就沒有了新意。

寫作是和庸俗作鬥爭。這多麼具有挑戰性。一個人一天到晚想辦法不庸俗,這既有意思又很浪漫,在商業社會裏當然是很男子漢的事情。

支撐我寫作的動力太多了。創造的誘惑、探險的樂趣,更有戰勝平庸的奢望,還有把其他繁瑣和機巧看成小菜一碟的傲骨,這一切都會激勵一個寫作者。

夢想的邊緣/一次特別的沉浸

我總是想,隻有這部書(《能不憶蜀葵》)才讓我摸到了自己的文學之夢。不是夢想的全部,而是它的邊緣。我知道這一次觸摸到了,一搭手就知道。夢想與其他任何東西一樣,也具有自己的質地。一個人從事文學三十年,大概會知道什麼才是他的夢想。這不是狂想和虛妄,僅僅是自己的一個夢想而已。

它也許在很多地方都超不過《外省書》,但我深知它是夢幻般的美麗,是一次特別的沉浸,是無法表述的對生命的感激。有人說《外省書》是這些年來我唯一能夠與《古船》和《九月寓言》相比的作品。我不想說什麼。因為我難以把心血之作相互比較。

世界上最迷人的故事/“對付”這個詞

有人說我的書,比如《能不憶蜀葵》,關注的領域有了變化,這種變化是寫作策略的調整。其實不是策略也不是調整。主人公是否藝術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這樣一種人:這種人在用什麼辦法對付自己的時代,是這個讓我動心。一個人、一種人,在任何時代裏都必要受到對付,可是他們受對付的方式是怎樣的,他們自己又是怎樣對付自己的時代的?這個研究起來意思大了。這裏,“對付”這個詞不是相處和湊付的意思,一點這樣的意思都沒有,而是與折磨和苦難相近的意思。最權威的聖經譯本裏也有這個詞。

不同的人受了不同的對付,他們也對付了不同的時代,付出的不同,采用的方式也不同。當然,他們的故事也就不同了。關於對付的故事,是世界上最迷人的故事。

難以回避的共同命運/不讓人幻想之路

藝術之路是不讓人幻想的路。如果不滿意商業時代,那麼還有更加冷酷的其他時代。真正的藝術家是用自己的一生與庸俗作鬥爭的,而另一些人何止平庸,他們簡直就靠投機和低賤吃飯。藝術家會有什麼命運還不明白嗎?這是一種共同的命運,比如他讓你想起“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這句詩人的格言。從事藝術者,有許多並不是藝術家,完全不是,而是一些哆哆嗦嗦的人。有人以為一哆嗦就成了藝術家,想法賣點書啊畫的賺點小錢也就成了藝術家。人生哪有那麼便宜。

說到冷酷,你很容易就會想到勞改農場,想到西伯利亞的寒風,想到幾十年之後才得知的死亡的消息。

還有,你會想到被迫放棄的那支筆,想到藝術生命的突兀終止。

一個會憐憫的人/高貴的作家

清貧者並不影響其高貴。不高貴的人會隨時作金錢之類的應聲小蟲。我說過的話沒有什麼,僅僅是幾句人所共知的大實話。我不知道一個作家應該是另一種狀態。這是基本狀態。他也可以寫其他,但本質上要是一個會憐憫的人。有人說憐憫和同情是一種居高臨下啊,要真正平等地對待底層啊之類。其實這是在玩弄說辭。一個人“深刻”到了連同情和憐憫也要挑剔的地步,你與他還有什麼話可說。

一個對人間苦難麻木無情,隻顧玩弄文字的所謂作家;一個哆哆嗦嗦的所謂作家,可以存在,但不必尊重。人們瞧不起這樣的作家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從來不願意承擔,更沒有思索任何重要的問題。

民族的悟想/十三億人口中的作家

距離讓人清醒。比較總是必要。東方的文學,特別是漢語言文學,西方要認識它,要基本讀懂它,還需要漫長的時間;但更有可能永遠也讀不懂。據我觀察,一個東方作家一旦對自己的創作真正失望了,他們就會把希望寄托在西方的承認上。

西方的某些漢學家是可愛的,然而又是膚淺的;這是非常明白的事情,但沒有人願意說出來。許多人一搞文學,在行當裏變得知名了,愛洋人就超過了愛真理。洋人努力理解著我們的文學,其可愛有目共睹。但要他們一下子進入如此複雜的一個民族的悟想,這不是太難了嗎?

其實所有想用洋人唬人的寫作者,都是不自信的,也往往是低能的。或許有人說,這樣的話最好要由被洋人承認者來說才好;可是到哪裏去找這樣的人呢?要想說真話就不能回避。

當然,藝術的交流,它的意義,那又是另一個話題了。

說到格局,十三億人口中的作家,別人怎麼和他們談格局?漢語寫作,別人怎麼和他們談格局?

不害怕思想成災/有勇氣回到樸素

我對自己的探索並不滿意。活著就必然要想事情。我不太害怕思想成災的人,因為這樣的人往往不樸素。有人說得好,看一個人是否真正有思想,真正深刻,還要看其有無勇氣回到樸素。這真是一個重要的指標。

有人能把花花詞說得頭頭是道,其實是最沒有思想的人,什麼也不懂。一個人蔑視思想,沒有思想,就會一頭紮到花花詞裏。

努力說出真實/勇氣和不妥協

有人說從人文精神討論到現在,對我批評的聲音一直沒有中斷。他們問作家怎樣“堅持獨立思想的原則、立場和精神源泉”。

這是一種過高的期待。但是令人感動的,是他們隻想努力說出真實。其實很簡單,我如要寫作,如要思想,就得像現在這樣。我是這樣的人。有人想讓我像他們一樣寫作,這對我很難。他們應該自己寫自己的,不應該強迫別人。

批評,強烈的批評,對一個作家從來都很重要。但是那些小兒科,故意使性或痞子小文,似乎不必在意。

說到立場原則和源泉,一時難以表述。簡單點講,既然人間苦難太多,我們又無能為力,所以更不敢以文助惡。我總是想一再地指出真實,僅僅如此而已。至於說因為能力和見識造成的失誤,那是另一個問題。

清晰和洞察/批評依賴閱曆

寫作的人對評論不太研究。這是兩個世界和層麵。有許多理論家是相當清晰的,他們的洞察讓人感動。他們的視野開闊,有強烈的關懷。

我現在對努力從作品中得出結論、急於得出結論的批評不太看。如果結論那麼容易找到,作家就不會寫上十幾萬二十幾萬字了,作家又不比他們傻。批評首先應該是沉浸—如果作品能夠讓其沉浸的話。對文字沒有什麼感覺,總是忙著填寫“通過什麼、表達了什麼”小考卷的人,難以指望他們有文學見地。

批評與創作幾乎完全一樣,它在許多時候是依賴閱曆的。當然,也還有才華、真誠之類因素。

卑鄙者與高尚者/非人的時代

有人說當年薩特在酒吧裏喝著牛奶,在他謳歌前蘇聯斯大林主義的時候,前蘇聯正上演著殘酷的鎮壓運動,批評家的結論是作家對社會的道義感並不可靠,甚至是很虛偽或喬裝。顯然批評家在質疑這種激憤和道德感。

可是我們經常的痛苦,卻是覺得自己缺少一個作家應有的道德激憤,所以他們的批評每每讓人不知所以。

不光有對薩特的這種指責,前一段還有對索爾仁尼琴這方麵的批評。作家受責難,這是常情。這使我又一次想起一位詩人的格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讓道德變得聲名狼藉的時代,肯定是非人的時代。

我的希望,就在於自己能否在未來的文學之路上,不斷地強化自己的道德立場。這應該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生命過程。

薩特喝了再多的牛奶,也不會妨礙他的判斷。正像托爾斯泰住了再大的莊園也不會妨礙一樣。這是一個多麼簡單的問題,其實並沒有多少好討論的。

什麼才是有道義和不虛偽的作家思想家?他們必須從不喝牛奶不住莊園的人中間挑選才行嗎?必須從“腳上有牛屎”的人中間挑選嗎?說白了,這其實仍然是“文革”中貧下中農管理學校的思路,或是類似的一種餘毒。

中國作家的堅韌與堅持/薩特

薩特無論有多少不足都是傑出的,這樣的判斷可能沒有問題。他的激情,生命力,正義感,都沒有問題。有人想在這些致命的方麵發現問題,是一種太過嚴格的挑剔。

說到中國作家,那也是各種各樣的。國情也是各種各樣的。幾十年看下來,中國的火熱燙人的作家不是沒有。中國作家的堅韌與堅持,同樣也讓人感動,或許更加讓人感動。中國沒有薩特,但是中國有另一類勇氣在胸正義在胸的作家。中國作家的表達可以和薩特不同,可以有距離,但總算還有他的同類。

形勢和走向/小數之間的差異

在精神方麵,形勢和走向愈加明顯。但是我們也不必悲觀。我們甚至可以認為這才是正常之態。我們不妨問一句,六七十年代的文學大致又是什麼樣的?這一問就可以發現,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征候,超出大氣候者畢竟小數。希望恰恰也隻在小數。我們所要比較的隻是這一部分,是“小數”之間的差異。因為這樣的比較才有意義。

如果我們是一個關注當代文學,卻又沒有感到普遍厭倦的人,那就不對了。文學的普遍狀況總是很好,常常很好,搞文學也就太容易了。如果以為寫作不需要巨大的付出,那就錯了,那麼走上街頭一磚頭拋出就會砸壞好幾個作家。

一個人不能輕易說自己是一個作家或批評家。因為是否配得上這樣的稱號,還需要時間的檢驗和鑒別。

作家的理性和氣節/大寫的人

堅硬粗糲的文體也是藝術的要求,有時甚至可以說是更高的要求。它至少比一些副刊散文和智性小品有力,比一些枕頭拳頭好吧。索爾仁尼琴的人格力量,也在於他的藝術。他不因前蘇聯時期的殘暴而屈服,也不因西方的厚待而溢美,總是盡最大能力保持理性和氣節。他既批評“極左”的冷酷,也揭露資本主義。什麼叫知識分子?他給我們今天的作家上了真正的一課。

當然,這樣的人不會教給我們更多的過好日子的技巧。但他是一個通常所說的大寫的人。

非同常人的意誌/生命的詩篇

強大的生命力,激情,更有偉大的道德感,非同常人的意誌,是這些合在一起。他用自己的生命,寫出了人間最偉大的詩篇。人的一輩子能喊出那麼兩句就足夠了。

有人以為隻有走到他的反麵,去助惡,去無恥,去下流,非如此而無不朽之詩,那隻能是癡心妄想。

幾句界說/五十歲

詩人,作家,是人類當中的沉默者或尖叫者,是一種自然現象,如同烏雲和閃電,它們要足夠黑和足夠亮。

我不曾安心,也沒有實現理想。因為我不是人類當中的沉默者,也沒有發出尖叫。到現在為止,我對以前做過的關於作家和詩人的幾句界說,也仍然以為是對的。

在五十歲之後,我可能會有真正好一點的寫作。我有這樣的預期。

2002年8月

方式和內心需要

——答《文彙報》

發言的一種方式/認真需要一以貫之

作家的日常寫作和談話、演講,應該是同等重要。作家在他工作的這許多方麵都應該是同等重要。他們有時候不過是走入了發言的某一種方式,而不是沉默,不是其他。有時候連沉默都是發言。如果在寫作時認真,在其他時候不認真,鬆弛下來了,也可能出現其他問題。凡事隻要是認真的,就會有意義。認真的態度大概需要一以貫之。

小說家把寫小說看得高於一切,把其他看得不那麼重要,這是常見的現象。這好像可以理解,甚至被看成小說家的一種美德。其實未必如此。我們也可以將其看成小說家的最大遺憾或最大錯誤。作家的靈魂總是遍布他的文字,甚至超出了文字。應該說,必然超出了他的文字。

做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匠人就可以不關心其他。不過現代小說的領域已經沒有匠人了。中國古代有,自從小說這種體裁更多地走向了散文和詩,這種匠人就沒有了。傳統小說中當然有,但現在時代變了,現在看到的、我們正在談論的,都是現代小說。現代小說創作與匠人是格格不入的。這裏麵包含的道理,當然不適用於一些武俠、演義和情愛類小說,也不包括一些時尚小說。

勞動與思想成果/外界的評價

準確評價自己的勞動和思想成果當然十分困難。一些很純真的人從來不太懂得自己,但往往善於理解別人。他們在對待自己付出的勞動時,並不看得特別重要。因為他們覺得勞動是一種最自然不過的事情,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反過來,也有人把自己的勞動看得太重要了,好像世界上隻有他、隻有某一部分人在勞動似的。其實勞動是很普遍的、每個時刻裏都在發生的事情。即便是在午夜、在淩晨,也仍然有人在勞動。隻要有勞動就會有成果,一些大大小小的成果。這個世界上形形色色的勞動都很自然,都自然而然地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