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來了,像一個初次洞悉奧秘的人那樣,最初的表情就是沉默。
就這樣,仍然是由於時髦的引領,第三世界有一批人最早進入關於“現代主義”的反思。他們不再偏激,不再簡單。個別人盡管有點於心不甘,但總得遷時就勢。不久前還是那麼讚同,讚同從邊緣走向中心,讚同對西方“現代主義”無條件的崇拜和複製,這會兒卻來了個急刹車。他們發現今天的“現代主義”不太像昨天那場運動的持續了,雖然看上去有點差不多。當今的“現代主義”苦惱的是一時找不到合法的繼承人。時代變了,形同質異,今天的“現代主義”弄潮兒多少走到了反麵,他們已經丟棄了“現代主義”藝術的本質。
隨著進一步開放,整個商品社會的推進和發展,必定要在精神領域進入新的反思。這兒有一場重新界定與甄別。但願我們如下的分析沒有重犯簡單化的錯誤。
一開始,那些西方現代派的實踐家和倡導者是藝術上的巨人,他們是那個時代裏的高大身影,潑辣而不知疲倦的戰士,功勳卓著,繼往開來。但正像一切的思潮與藝術一樣,現代主義也有一個由盛到衰的過程,也會迎來自己的衰敗和死亡。大量的泡沫、小醜,了無內容的形式主義者、不求甚解者的模仿者接踵而至,是這一夥蕪雜把一代人的苦苦開拓給踐踏了。戰士和巨人的身影在像潮水一樣湧來的不問青紅皂白、不辨真偽的“現代主義”狂士們中間給淹沒了。真正的前衛已經倒地不起,他們或者已經窒息和死亡。我們今天麵對的隻是一片狼藉。當初在解構中同時蘇醒的詩性,今天已是徹底喪失了。所以我們會看到如此的荒謬:即便是世界上最莊重、最富麗堂皇的藝術博物館,裏麵也會擺上一塊破鐵片、舊輪胎,或者是一根根鐵絲懸掛的石塊、一隻隻破手套組成的“藝術品”。一截草繩,一攤髒物,都有可能因此而“神聖”起來。文字的垃圾一時變得身價倍增,狂妄無知的囈語讓教授感歎不已。
今天,無論多麼破爛的東西,隻要標上“藝術”兩個字,你對它也就沒了主意。在這種情形之下,又由誰來扔掉藝術博物館裏的那片破鐵和其他垃圾呢?
可憐而急躁的第三世界的年輕人被“現代主義”的狂潮逼得無奈以至於躁厥,他們不得不跑到美術館裏用手槍射擊自己的作品,用刀片去割自己剛剛掛上展廳的畫;再不就搞“行為藝術展”:赤身裸體在冰上滾動,殺羊殺牛等等。其實這完全是一種無辜而無望的、逼迫的結果,是“現代主義”在東方,特別是在第三世界謝幕時灑下的最辛酸的淚水。
“現代主義”運動經曆的這種過程,它今天的現狀就是這樣。但是我們又不能因為它荒謬的結局而從根本上給予否定。我們說過,現代主義運動的代表人物曾經是那個時期最卓越的靈魂,他們對當時世界的倫理秩序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但是他們在漫長的過程中被大量的泡沫、被縱橫交織的混濁的“現代主義”潮水給淹沒了,死亡了。
終有一天,真正的前衛還會複活,還會重新站立起來。
二
在西方發達之地,我們或許在今天仍會看到現代文明的不薄的基礎。那裏仍然有著環境保護的責任感和緊迫感,整個社會看上去還有良好的秩序,人與人相處的健康關係;起碼在表層上可以呈現出一種比較高尚的文明。雖然他們麵臨的一些大問題,如整個社會道德的墮落,現代化帶來的難以逆轉的各種困境,如連帶而來的環境和倫理問題,同樣非常嚴重。但他們與第三世界畢竟是不同的,這起碼在表相上是差異明顯的。
西方發達社會與第三世界的不同,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民族的文化基礎不同。他們的傳統文明沒有完全流失,至今葆有基督教文化中非常優秀的東西,許多人還有上帝,有神,有內心的敬畏和恐懼,願意探索一個人活著的意義在哪裏。歐洲人從小就進行基督教教育,有的學校裏有教堂,有一種宗教環境。當然他們的文明資源也非常複雜,不能簡單而論。像美國就稍有不同,美國的職責和行為主要是商業,商業擴張是它重要的文化構成,盡管他們中的許多人也是有神論者,也講奉獻。
我們中國當代人的文化基礎不能不給予正視。從古希臘古羅馬,西方的文化主脈當代中國人根本就不知道。我們所接受的就是清朝以來的“西學為用”,我們學他們的技術,這種學習停留在實用主義的層麵,而未能吸納西方思想的本質的核心的東西。五四之後,我們又丟掉了中國文化中最好的東西。所以我們這一代中國人出現了空前嚴重的文化空白,在教育與成長上失誤巨大,在文化構成上薄弱不堪,是不倫不類的一代。
我們麵臨的全部問題,就是怎樣找回自己民族中最好的東西,同時又要打開視野,有一個能夠麵對西方整體文化的能力,重新加以理解和梳理、接受與消化。我們離開了這兩種文化資源,既不可能成長為經濟巨人,也不會成長為精神巨人。在藝術上,中國的前衛要站起來,要複活,就必須從頭補這兩門課。
我們本來是一個文明古國,是儒學社會,最講助人、忍讓和憐憫,所謂的禮儀之邦。可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情況是,無論走到哪個國家哪個角落,最不講禮貌最擁擠最髒亂、黑社會活動最猖獗的,往往華人社區要算一個。隻要飛機出了國境,隨便往哪裏一停,到超市和連鎖店,最常看到的是中國人在爭擠。我們這個民族肯定出了什麼毛病,這是不必諱言的。今天,我們每個人都麵臨著反思的重責。
從世界範圍來看,今天的“現代主義”藝術理應有自己的倫理高度,有重新把握現實世界的能力。它的一切言論、形象和形式,都要體現自己的倫理內容,因為一旦離開了這些內容,它就隻能是虛假的,甚至是垂死的、落後的和反現代的。如果今天的現代主義不能觸動這個時期最敏銳的一些大問題,那麼它就必然是沒落和平庸的東西。比如它怎樣看待商業擴張主義、技術主義,怎樣理解“現代性”中的野蠻和粗暴,怎樣應對消費主義,都是無法繞開的致命問題。
有一年我到日本,去廣島的原子彈爆炸紀念館。當時正趕上日本中學生畢業前的必須一課:參觀原爆地。那裏原子彈爆炸留下的一切殘痕讓人目不忍睹,可是許多日本中學生卻在那裏嘻嘻哈哈,完全把這次慘烈的教育當成了一次郊遊。我當時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笑聲。現在的人變得多麼可怕,你從這笑聲裏就會明白許多。這種笑聲比那一天的爆炸還要可怕。我們生活在這樣一撥沒有憐憫的人中間,還有什麼希望。未來顯得非常可怕。有一些獨生子女自私成性,一切以自我為中心,出奇地冷漠,簡直讓人不寒而栗。這是一種現實,它就赤裸裸地擺在我們麵前。當年印度的甘地曾經說過一句話:我們印度如果被毀滅,有七個方麵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沒有是非的知識”。現在的中國和世界,談到藝術與思想,在許多人那兒是既沒有是非也沒有標準的,簡直怎麼都行。現在有些大學的文學教師無能到了隻會誇誇其談,從書本到書本,正全力兜售一些翻譯得亂七八糟的東西、他自己也未必明白的什麼“能指”“所指”一類,什麼符號學一類,什麼“文本”“主體”一類。天天進行詞彙競賽,卻未能進入文學,未能感動。
沒有是非,沒有感情,在藝術麵前失去了感動的能力,失去了感悟的能力,在語言藝術麵前失去了基本感受力。這樣的教育又完全適合沒有人生閱曆、沒有道德標準、沒有倫理準則的自私的一撥,這一撥將來再去影響其他人,惡性循環,日積月累。這會造成一個非常可怕的精神環境,使得一個原本文化與道德素質就非常差的族群變得越來越盲目,越來越沒有是非和情感,也不再追求真理。
今天那些沒有出息的文學“高論”,文學家都聽不懂,學生又怎麼能聽得懂。他們把文學講成了物理。其實文學既複雜又簡單,文學不過是一顆健康的心靈所能感知和領悟的東西。你有生活的經驗,有是非有愛心,就會自然而然地被思想所打動,被人性所打動。
這個時代實際上在呼喚真正的“現代主義”,呼喚真正的“前衛”。他們的出現會整合一個時代的藝術,會牽動一個全局問題。
很多人在感歎我們的文學與詩正在死亡,也許這種憂慮並非沒有道理。顯而易見,很多人不是因為缺乏教養才疏離了文學,而是因為其他,因為一些文學本身的問題。有人說主要原因是各種娛樂的增多,文學的空間被大大擠壓了。這個說法稍稍成立,但並不重要。因為任何時代的文學都會受到擠壓,都有其他娛樂方式的競爭。我們現在有網絡有電視,有很多的通俗演唱會,有戲曲,但是一百年前的文學卻不得不麵對皮影戲;後來又有了拉洋片,有廣播和各種表演。任何時代裏各種娛樂和藝術都是並行的,相互之間又競爭又依存的關係盡可理解。一般的通俗性娛樂性對文學的擠壓、對讀者的爭奪,都是極為有限和短暫的,它們並非是致命的。所以用其他通俗娛樂門類對文學空間的擠壓來解釋文學的消亡,是文不對題的。
有一個從事哲學工作的教授問我一個問題:現在的報紙很多,還有其他網絡讀物,從這些當中看各種信息、看揭露的東西,更多更痛快,我為什麼還要看文學作品?你能給我解答一下文學存在的必要嗎?我告訴他:文學的功用主要不是為了告訴你一些消息和事件,不是為了讓你在這些方麵得到滿足,它跟你的這些要求基本上不搭界。你所需要的信息刺激,如揭露和批判,新鮮的事件,文學中都可能有。但它的承載重心不在這裏。文學是一種語言藝術,它給你語言藝術的快感與陶醉,讓你在語言所能營造的境界和意味中領悟,給你其他藝術中所不能體會和替代的愉悅。你離開了文學作品,在任何藝術門類更包括新聞媒體中都得不到的一些東西,才是文學所獨有的。而這種需要、鑒賞中的快樂,是每個正常的生命都要具備的,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要求。
文學的“前衛”應該是網絡時代的語言藝術大師。他的語言所能達到的時代高度,他的別致,他的思維的偏僻和深遠,都應該處於一個時代最為令人矚目之地。目前一般化的、大量的作品,由於產生在一個高度發展的商業社會,語言氣質上受現代媒體的感染非常嚴重,文學自身的質量已經接近消失。它在閱讀中給我們的強烈感覺就是沒有語言,沒有文字,隻是一些非常匆忙的符號在流動。這接近於電腦中的字符。而我們知道,語言是文字組成的,就是說首先要有文字,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語言。如果沒有文字,就隻會是一些符號和代碼,也隻能快速閱讀。而文學作品不能這樣閱讀,文學閱讀要從文字進入語言,這期間要有基本的沉浸,基本的時間要求。一些所謂的“現代主義”、文學“前衛”,實際上是從背離語言和文字開始背離文學的。它們的品質與網絡小報廣播及一般傳媒是一樣的。
作為文學的文字要有形象感,有輻射力,它與一般的、單純的傳遞和表達功能是不同的。這裏的文字要有表達的深度和特性:它們所連綴起來的音色與節奏才是文學的語言。在一個高度技術化了的數字時代,文學前衛的複活首先是語言的複活。這個時代是數字的輸入和輸出,是速度化和程序化。整個世界的數字化不可避免地影響和決定了藝術的數字化。數字代替和肢解了語言的生命質地。
所以今天的文學前衛們不得不從起步之地去維護文學的純潔。
這是阻止文學死亡的唯一方法,也是來自前衛的希望。
2002年3月8日
世界與你的角落
——在蘇州大學的演講
三次到美麗的蘇州,前兩次是十幾年前,都沒能到這個學校。這麼漂亮的一個校園,在這裏做學問、讀書會是非常幸福的。
寫作者願意把自己放在文字後麵,這樣交流起來更方便。他們有一支筆一張紙,通過它,彼此可以不太失望。瞬間吐出的一些文字反而不太可靠。講來講去,重複過去的思想和語言,有時候會引起自己的厭煩。
這個題目很大,但可以把它分割得很小。今天用三種人稱來說,就是“我、你、他”。三種人稱交替,再分幾個小題,就方便了。
寫作工具
寫作要有工具,比如很早以前的作家,要寫作是很費力氣的。那是因為工具不行。當時要刻在竹簡上,寫在動物毛皮上,用錐子或刀來刻記自己的思想。後來才發明了各種各樣的工具,鋼筆、圓珠筆,直到電腦。
現在作家的寫作工具主要就是電腦。我現在用鋼筆和稿紙,而且有點挑剔。我覺得自己在用心寫一個東西時,就開始挑選稿紙。這也是個安靜的過程。我總想找一種不那麼滑爽的紙;選擇的鋼筆也不要過分流暢。稍微寫得快一點就可能把紙劃破。這樣一筆一筆,將思想和情感慢慢落到實處來。
我對紙的苛求,可能隻是源於一種習慣。
六十年代沒有紙,或者很少能得到一張像樣的紙。你在那樣的一個時代裏熱望寫作,可就是找不到紙。連學校的課本都是烏黑的粗紙印的。當時有一個地方可以搞到紙,那是一個國營園藝場。出口蘋果包裝程序嚴格,每個蘋果都要用一種彩紙包起來,淡綠的、淺黃的、草莓紅的,還裁成了四四方方。我設法搞到了這些紙,很幸福。
撫摩它,感覺若有若無的香氣,上麵一層淡淡的熒粉一樣的東西。我用這種紙寫出了第一批作品。
直到現在,我對紙的敏感和貪婪也沒有多少改變。寫作時麵對了一疊紙,感到欣喜和安定,也有信心。
我對電腦則有一種不信任感。我1987年就對電腦好奇,至今也隻能用它寫一些簡單的文字,比如記錄什麼、修改和儲存等。我用筆來寫。從寫作工具上看,我既是一個保守的人,又是一個受惠者。
我們現在打開好多刊物報紙,包括書本,常有一種不滿足感。這是因為我們看到的不是文字,不是詞彙,更不是語言。它好像在對我們訴說,實際上卻沒有口氣,沒有嗬氣聲,隻有滿紙代碼。文字,一粒一粒的活的生命,我們感覺不到;文字原來的存在方式,它的意義,都一塊兒消失了。
我們麵對的再不是過去的閱讀。紙頁差不多就像熒屏一樣,一些符號在上麵快速掠過。我們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是在看書—竭力排除並不存在的聲音和圖像,要從文字、從語言上去把握和感受。但是不行,就像網絡的流速、影視的閃爍一樣,這兒也沒有什麼例外。好像就因為到了數字時代,所有訊息都是數字變成的,隻有代碼,沒有語言。語言所獨有的美,這裏找不到了。
我們現在常常感歎,說文學正在死亡。是的,它是從一個字一個字開始死亡的。
作家們沒有在今天這個數碼海洋裏,把迅速下沉的文字抓住—從語言藝術的本質去抓住它。在日常的寫作中,我們會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的語言等同於電視或網絡的語言、新聞媒體的語言。我們所用的詞彙、所做的表達都差不多。我們落下的文字沒有自己的特質,沒有自己的語感。
其實這種變化的發生,從寫作工具的變化上就開始了。我們已經沒法好好地、緩慢沉著地記錄自己了,思維被工具驅趕著,越來越數字化了。
文學要生存,大概首先是要想法區別於其他。回到源頭上,就是回到一種古老的生產方式上去。手寫的東西和電腦輸入的東西當然是不一樣的。你如果不得不用電腦來做,那就得為保留強烈的文字感而付出極大努力。文字,讓它出場,讓它直接訴說。現在的閱讀之所以不必、也不能耐著性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是因為它一開始就不是以文字為單位出現的。是電脈衝,是數字流。你感覺不到字的存在。你甚至不能一個詞一個詞去讀,因為它在產生之初也不是以詞為單位出現的。所以你不會被語言所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