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四)(1 / 3)

背誦和朗讀

現在是一個網絡時代,信息像潮水一樣湧來,我們難得像過去一樣耐心地閱讀。這是一個迅速的、並且是一再提速度的時代。許多東西正在泡沫化,像泡沫那樣飛揚,轉瞬即逝。在這個時代裏,一個人要記住什麼,比如牢牢記住有意義的東西,將是十分困難的。

所以,一些很優秀的人就走在相反的道路上:回到一些古老的閱讀與記憶的方法上來。比如讀書,不光是看,還要朗讀。古文,好的小說,詩,應該朗讀。這是個美好的過程,這個過程會引起進一步的感動、聯想和回憶。對理想的追求,對境界的領會,都在同一時間裏得到加強。字裏行間有一種鼓舞的力量,需要聲音去傳遞和強化。

再就是抄寫了。好的文章要一筆一筆抄下來,以體味從字到文的過程,感受文字的意義。古文要抄下來,詩要抄下來。這些辦法好像太笨太慢,但有以一當十之功。時代強加給我們的精神疾患,比如浮躁、恍惚,不求甚解,被我們用抄寫—這個古老而簡單的方法給遏製了。時代越快,我們就越慢。當我們進入了一個緩慢的係統之後,時代的流行病毒對我們也就無可奈何了。

回想一下,現在人們朗讀的興趣和欲望是大大降低了。記得在二三十年前,那時候的人是很願意朗讀的。古今中外,我們身邊,都有一些朗讀的好例子。你會記得中學時代,那時候寫出一篇東西來會有怎樣的衝動—遠方總是有一個朋友,總是有一個知音,總是有一個文學的耳朵;而你總是恨不能立刻把一切呈現到他的麵前—不是從視覺上,而是從聽覺上,越快越好。

我們是否擁有這樣的記憶:天正下雨,你把剛剛寫好的東西用塑料布包好,走幾十裏路,隻為了去找一個人—為了說不清的熱愛,為了贏回那一小會兒的驕傲和陶醉。如果我們發現了一本好書,也會帶上它走很遠的路,翻山過河—隻因為山的那一邊有一個人,隻為了讓他與自己一起感動。

可見,誰發現了一本好書,這本書首先感動了誰,都會成為一樁可資記憶的快事。

傳遞好書可能是人的一種義務。那些真正優秀的人,往往一生都保持了這種對藝術和思想奔走相告的勁頭。

現在我們偶爾還能遇到這種人:他們時刻準備著去朗讀,以分享幸福—可是當這個人正處於激動不已的時刻,山那邊還會有一個傾聽者嗎?

山那邊的人正轉向了其他的興趣,在看電視連續劇,在酒吧裏,在網上。人們變得口味粗疏。結果這個人再也找不到一個喜歡傾聽朗讀的人。

你可以找到一本好書,由於它好得不得了,忍不住就要找人共享—四下裏遙望,到處都沒有你所要找的人。於是你就像站在了漠漠荒野裏一樣。

這個時代是朗讀的荒野。

有人寫了一個得意的片斷,很想象當年那樣用塑料紙包好,冒著雨雪翻山越嶺、過河,去讀給一個人聽。很可惜,山與河俱在,聽他朗讀的人卻沒有了。雖然這個時代的文學人士比過去翻了幾倍,可是他們都不願朗讀了,也不願聽別人朗讀。

那個尋找朗讀的人可能心懷了一種古老的情緒。情緒也可以古老,這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聽說的。但這是真的。

朗讀,這不僅是一種對待文字和語言的形式,不僅是一種狀態,而是蘊含了一種生命的質量。

有人仍然具有當年的那種熱情,但是大大降低了。一個人成熟了,老練了世故了,就懂得隱蔽自己:什麼都隱蔽,從情感到激動。有人連友誼也要隱蔽起來。所以說這是一種遮遮掩掩的生命,是生活品質的降低。

記得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有兩個天資非常好的文學少年,當年一個17歲一個19歲,天各一方,誰也不知道誰。其中的一個由於偶然的機會看到了另一個的作品,感動不已,馬上遠遠趕來。他們的相見對於彼此都是一件大事。後來幾十年過去了,一個仍然在寫,另一個卻轉而經商,並成了大老板—他對文學的信念完全喪失了。偶爾大老板還是要想起少年時代,想起與那個夥伴在一起的場景:他們那時急急相約,就為了心中那團火。那時他們一夜一夜不睡,激動得奔走不停,吸煙,一個聽另一個滔滔不絕地朗讀。就是這樣的一種氣氛和感覺,他們本來可以如此一生—可是時代把他們分開了,分得越來越遠。大老板有一天又想起了往昔的夥伴,心裏一熱,就從很遠的南方趕到了北方。

他們在深夜兩點見麵。一個見了另一個,竟然馬上想到的是為對方讀新寫的作品。

大老板在聽,一直聽到了黎明。他一聲不吭,迎著曙色吸煙。後來他回過頭,讓人發現了滿眼的淚水;半晌,他小聲說了一句:“原來文學在默默前進……”

大老板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十幾歲時可以一口氣背兩個小時的唐詩。他一直著迷於朗讀,願意背誦。

回頭再說那個大老板的朋友—深夜朗讀的人。這個人在17歲的時候,由於各種原因,背著寫下的一大包東西和喜歡的幾本書,到南邊大山裏流浪去了。他一邊打工做活,一邊到處尋找喜歡朗讀和寫作的那種人。七八年的時間裏他隻找到了兩三個:有兩個像他一樣既能寫又能讀;有一個女的,她喜歡寫,一邊寫一邊哭,但她不太喜歡聽別人讀。

父輩的視角

我們的記憶中,對老一代的見解大多數時間是排斥的。這種排斥不僅是源於情緒,而且還來自理性。他們太老了,而且出生在一個愚笨的時代。他們令人同情。出自他們的見解總是這麼偏狹保守,這麼荒謬。他們知道的東西少而又少,簡直可憐。雖然我們那時不願意說,但我們心裏明白,自己是厭惡他們的。

我們會把這種厭惡稍稍遮掩一下,讓其變成厭煩:對整整一個時代的厭煩。

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過半,再回憶當年見聞,回憶從老一代聽到的很多東西,竟然十分驚訝地發現:它們大多都是對的。老一代對於事物的判斷,今天看來大致都是對的,都非常中肯。

我們當年最受不了的是一些傳統的價值觀念。世界發生了什麼,發展到了哪裏,他們好像一無所知。他們竟然還在這樣看問題。我們與他們簡直無法爭論,因為麵對著的是愚不可及。

是的,世界變了,電子,納米技術,克隆,世界正一日千裏。可是道德倫理範疇的東西,這些支撐我們活下去的規則,這些世界上最基本的東西,並沒有隨著瞬息萬變的當代生活而發生根本改變。它們沒有隨著流行的時尚大幅度搖擺,頂多隻有小許的調整;甚至其中的絕大部分壓根就沒變。原來它們比我們想象的要堅硬得多,像是化不開的頑石。

直到今天,比如說對於偷盜,對於一些倫理禁忌,還有許多職業方麵的褒貶,幾十年幾百年下來看法未變。有人試圖改變對它們的部分看法,結果一無所成。

父輩的視角其實僅僅是一種生存的視角。

我們要生存,就不得不回到那樣的視角。我們發現這個世界上改變的隻是皮毛,而不是根本。比如現在許多青年染了頭發,打了耳環,甚至連鼻子上、臍與唇,也學外國人打了環;穿的鞋子一隻綠一隻紅;褲子膝蓋那兒搞破,做成了乞丐褲。這一切都讓人驚呼,說世界變成了什麼!吸毒,公然縱欲,暴露癖,搶掠和戰爭,所有這些加在一塊兒讓人瞠目,以為世界一下跌進了完全陌生的內部規則。

其實這僅是事物的表層。一個民族的內部,它的文化內核,總有非常堅硬的東西。這一部分要變也難,可以說幾百年下來所變甚小。

我們看了很多時尚之書,接受了很多全新的思想,有時候是衝擊者,有時候是被衝擊者。許多時候我們很樂意做個衝擊者,一路上不斷地呼喊:解構解構解構;我們對世界的回答是耳熟能詳的四個字:“我不相信。”但是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生活的教訓,你會發現自己越來越“相信”了。

父輩的視角令人不快,卻非常珍貴。可惜當我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非常晚了。

比如說,老人常常流露出對一些職業的看法,時有鄙夷。他們有自己的標準。在他們眼裏,各種職業的道德基礎是不一樣的。“行行出狀元”的說法,與職業具有不同的道德基礎的理解並不矛盾。我們會認為這裏麵保留了很多封建和傳統的偏見,可是並不妨礙我們在這種“誤解”和“偏見”裏找到它的真理性,找到它必然包含的倫理依據。

古往今來,人們對於教師和醫生、思想家、詩人和作家、宗教家,都是非常尊敬和仰慕的。人們總是嚴格地區別科學家與技術員、藝術家與藝人。人們寧可從心裏愛戴極普通的勞動者,比如辛勤一生的農民。這是一種人類生存的倫理尺度,是智慧的道德或道德的智慧。

工作不分貴賤這種思想是對的,因為我們無法用一種職業概念替代具體的人。商人與商人不同,藝人與藝人不同。這是後話。我們今天對於許多門類一般而言是懼怕的。比如有人每年要把最淺薄無聊的東西組合到一起,耗費了大量納稅人的錢,結果搞出了那麼多庸俗下流。這一部分人哪裏有什麼判斷力,哪裏談得上責任心,隻要給錢就可以為任何人去做。依此推理,你可以發現許多類似性質的工作,即各種抽掉倫理內容的“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