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斷一個人是否是一個“非人”,主要還是看他如何對待世界這座“大房子”。
作品的主題
《古船》表達了一種什麼主題?為什麼這樣取名?這些問題看起來具體得伸手可及,卻讓作者難以回答。這就像人類生活的終極價值是什麼一樣難答。作家表達的是意象,是長期糾纏於心靈的某種東西,由於它是真正複雜難言的,所以才不得不借助於故事和形象,甚至還有景物描寫,寫下了這麼多文字。
因為他心中的那一團太難以表達了,他需要用各種辦法去盡可能地接近。任何簡單化地說出一個主題之類,都會對作品造成一種割傷。
作品的複雜性還表現在,它往往超越了作家本人的理解,因為它將在更長的時間和更多的讀者中反複詮釋,這就有了一個生長的過程。越是好的作品,越是留有生長和詮釋的空間和餘地。當然我並不是自詡自己已經寫出了這樣的作品。
一部作品今天的主題是這樣,明天可能就發生了變化。這就是文學作品的怪異的屬性。
說到作品的名字,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名字是具體的,但實際上往往沒有看上去那麼直白。它隻是全部複雜係統中的一個點而已。它是一個話題,而不是一個主題。
人的生活總的來說是非常寂寞的,每個人都在選擇一項使自己不再寂寞的工作。寫作這種工作有時候非常艱難,有強度,可以自由想象,所以它是很好的工作。《古船》中的艱難與想象、矛盾與感慨,還有剛烈和憤怒,以及那種淺吟低唱、柔情和幽默—這一切情感情緒的糾纏。所以說它是難以簡單概括的,因為它直接指向了人生的寂寞。
遙遠的我
評論者稱作家的寫作是一場心靈的搏鬥,還是一場宗教的拯救。是的,不過有多少人,多少人可以稱得上是這樣的作家?問題就在這裏。
一般的作家雖然沒有靈魂的搏鬥,但內心的衝突還是很大的。我不是一個非常單純的寫作者,所以作品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矛盾也是很自然的。矛盾要將人纏住,要讓他非常認真地探討問題,去想出一個結果。說到宗教感,真正的知識分子是應該具備的。他心裏始終要有一種東西,一種敬畏,對世界上的很多東西有一種敬畏。他不能沉淪於沒有底線的生活,而始終要有自己的忌諱、有自己所不能逾越的東西。
說到寫作,很多人問到了為誰而寫、理想的讀者又在哪裏?
我真的想不到一般意義上的讀者、想不到具體的讀者。因為我更多的時候難以確定自己在為哪一部分人寫作。準確點說我是為自己—一個非常遙遠的“我”而寫。“我”在遠處,在雲端注視著。那個“我”何時離開、為什麼離開,以至於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著我寫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寫下的所有文字就是為了他—一個遙遠的“我”。
“我”是唯一的、全部的讀者。
作家的心情
一位含蓄而認真的作家,會像孩子一樣執著地守護自己的文學。現實中的衝突和痛苦都是自然而然的,是最正常的狀態。作家因為處於這樣的狀態而受到責怪,是不公正的。作家的心情是歡欣而沉重的,歡欣來自天真,沉重也來自天真。思想深入生活的底層之後,他的天真仍存。誰知道作家更像孩童還是更像老人?
說是孩童,他們竟然可以揭示世界上最陰暗的東西;說是老人,他們又那樣單純和執拗。任何一個好的作家跟現實的緊張關係總是非常強烈的,有時這種緊張並不呈現出一種具體的東西;它可以是深部的、人性的。對於完美的不懈追求,對於公正的一再堅持,這就是作家的一生。他的心情會因為這種工作和努力而變得欣慰。所以真正的作家、優秀的作家常常是一些很坦然的人。
寫下去
如果是一個好作家,困難也不能阻止他寫下去。困難是各種各樣的,隨時隨地的。發表和出版,還有具體的生活問題,一些其他更難設想的危難和痛苦之類,都構成了阻礙。漸漸,身體的承受力也是一個大問題。
一個作家寫了幾百萬字,還要繼續寫下去,怎麼辦?勉為其難的寫還不如不寫。他隻有讓生命激情推動著寫下去,除此別無他法。因為沒有激情的寫作是不成立的。有人誤解,說激情寫作隻屬於年輕人。不,激情寫作屬於所有的作家。
有的人停止了寫作,這作為選擇的自由是可以理解的。但由此轉而對寫作、對作家的工作無端地指責是沒有多少道理的。因為寫作是光彩的人類的事業,這種工作畢竟需要勇氣,而且也不能說沒有危險。你從曆史上看一看就會知道,寫作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工作之一。所以這就是一個男人為什麼要選擇寫作的原因,起碼是部分原因。
知識界
我們至今還生活在世俗之中,大多數人仍然要繼續生活在世俗之中。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堅持自己的純潔的觀念,自己的理想和自己的看法;我們有時難免要努力地以自己的行動和工作去貫徹自己的理念。有時候看起來像是妥協,實際上一點也沒有;反過來有時候看上去一點妥協也沒有,但實際上在作出某種妥協。一個人毫無妥協是不可能的,但他的最重要的工作,他整個的一生,還是要有效地而有力地貫徹自己的理想。
一說到知識分子就讓人感到痛苦,因為我們總是渴望從他們當中找到最優秀的人。
可能商業時代的知識分子變得稀少了,他們開始分期分批地轉化為專業人士:各種各樣的人士。
但我們不能把這些人士也當成知識分子。他們之間沒有什麼關係。
(2002年3月8日,蘇州大學對話錄,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文學三極
——在青島“出版論壇”的演講
文學三極
像過去一樣,分析當代文學的狀況也可以粗略地分成三個板塊。表麵上看今天的文學版圖似乎已發生了很大變化,其實從我們整個文學創作的曆史上看,三個板塊在不同的時期都差不多。它們之間雖然也有拚接和移動,但大致上還是這三大部分,並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當然,也會有人把它分為四個或更多的板塊。
一般來說文學寫作呈現出“三極”狀態,這在較長時期內都是如此:一,社會問題寫作,即一般的現實小說和紀實文學等;二,娛樂性寫作,包括武俠言情、演義與偵探小說、副刊散文和智性小品等;三,詩性寫作,即通常稱為純文學和高雅文學的那一類。
對於文學研究,特別是文學出版而言,也許不可以將這三種不同的寫作混淆,因為從營銷到組稿的全過程,它們都是不同的。
一般的讀者也許可以混淆三種不同的寫作,因為這對他們來說僅僅是讀或不讀、喜歡或不喜歡而已。但專門家則有所不同,他們的工作要求自己有一個清晰的預見力和洞察力,需要弄清各種寫作在讀者當中的情形,特別是它們的功用,以及在社會上作為商品運行時的一些規律。
社會問題寫作
社會問題寫作這個板塊是比較大的。像在讀者中流行的反腐敗小說、官場小說、商界小說,甚至是一些倫理問題小說。這些題材的作品都抓住了一個時期大眾比較關心的話題,如政治問題、經濟問題、道德問題、法律問題等等。它們不一定深刻和獨到,但卻是近在眼前的、容易觸摸的一種現實,包含了日常生活中無法繞開的東西。
社會問題寫作並非是沒有難度的,也並非是沒有文學要求的。這一類寫作同樣需要具備相當的語言功力,需要相應的認識能力和較強的敏感性。最為重要的是,這類寫作還需要一種公民激情,一種責任心,即在所有的貶抑之間體現作家本人的正義感和準確性,並盡可能顯示與大多數人的利益相一致的、較為深遠的社會責任目標。
這一類寫作所潛隱的危機是顯而易見的,比如過分迎合一個時期的大眾趣味,把普遍關心的社會問題與狹隘的世俗利益混淆一起,即認同一般的庸俗社會學和小市民的心理傾向,除消基本的知識分子性,缺乏作家自己的認知能力和體察深度,並因此而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家本人的公民立場,等等。這種危機的現實表現通常是在一切可能的方麵,最大限度地向閱讀趣味一方傾斜,在情節和語言、主題和人物諸方麵加以矯飾,運用不適當的渲染和誇張手法達到目的。長此以往,這類作品就難以建立起文字的信任感,使較為嚴肅的閱讀淪為極其隨意的、無聊的消遣。
一般來說作品的獨立品格與公民責任是一致的,如若不然,作品就會完全等同於大眾傳媒和一般的宣傳品。至此,這種社會問題寫作已經離開了應有的文學軌道,其表達已不再是作家自己的發現和目擊,而是比較集中和強化的一次次宣傳行為。作家此時所運用的一些通常的文學手法,隻是這種宣傳所需要的一些組合方式和外在形式。在這裏,作家自己的聲音已經完全淹沒在現世主義的喧囂之中。
好的社會問題寫作仍然具有相當的文學閱讀快感,並對整個文明社會給以推動。它是一個健康社會的直接的和重要的聲音。它也許並沒有比普遍的認識高出太多,但它的確使問題變得更為具體和明顯,讓一個時期的公眾目光相對集中。還有,就是它在具體應對社會問題以及剖析事件的整個過程中,常常具備一個作家所應有的細致與深度,特別是不經意間所貫徹和流露的一些個人因素。這一切都提高了讀者的閱讀期待,並提供給讀者嶄新的視角,成為一個時期認識上的重要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