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輯(五)(3 / 3)

社會問題寫作在語言上、表達方式上必然是大致標準的和通用的,在這塊領域裏允許作家采用社會上最流行、最熟悉的語言模式。語言問題是文學的基本問題,我們對於不同文學板塊的劃分,當然會把語言作為重要依據之一。社會問題寫作如果脫離和超越了一個時期流行語言的範疇和水平,就會在大眾中間產生新的閱讀隔膜。所以作家在語言上的操弄空間實際上也是很有限的。這樣的表達會有自己的直接性和時效性,使閱讀能夠較快進入一般讀者最易理解和接受的層麵。

娛樂性寫作

第二個板塊就是“娛樂性寫作”。這一類寫作與同時期的影視娛樂製品是異曲同工的,但因為它畢竟是文字的東西,又具備了另一種閱讀的特質和方便,會給讀者不同的愉悅和體驗。過分排斥這一類文字是不必要的,也是不現實的、過於苛刻的。因為多數人的閱讀生活需要得到尊重,並且它將不會以個別人的好惡而得到多少改變。至於說這些文字的總體格調與素質水準,也是由整個民眾的文明程度和文化素養來決定的。

對這一類文字產生一定引領作用的,當然還是詩性寫作。同一時期詩性寫作的閱讀麵的寬度,還有詩性寫作所能達到的高度、它的影響力,都會對最廣泛的娛樂文字有著極大的規定和領導意義。實際上每個時期的詩性寫作和娛樂性寫作的滑落幾乎都是同步的。它們都可以從不同的方麵呈顯出精神的特質,成為一個時期民族精神的窗口。

在大眾閱讀的曆史中,大概還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與娛樂性的文字相抗衡。娛樂中的愉快和智慧,接受的啟示,甚至也包括精神的提升,都屬於人生的快事。目前書籍中印刷量最大的還是這一類,它們在書架上從來都占據著最大的空間,並且能夠在較短的時間內不斷地花樣翻新。

娛樂類的讀物也可以做得俗氣逼人,乃至做得低劣惡俗。在任何商業擴張時期,這一種傾向總是十分嚴重,這與劇烈的商業競爭規則是相一致的。雖然娛樂性寫作的品質高下不一,盡可以五花八門,但也並不是沒有邊界的。娛樂不能夠淹沒思想,更不能夠以惡為娛。所以幾乎在任何時期,娛樂性寫作都是接受指責最多的。因為它極易泥沙俱下,魚龍混雜,走向極為無聊甚至是公害狀態。

在所有長期保留下來的娛樂性寫作中,有的已經具備某種經典意味,可以被一代代傳閱下去。這樣的書是不能等同於那些在風中吹來吹去的花哨紙片的。好的娛樂讀物有自己的規範和法度,也有自己的傳統,它們正因此而變得讓人津津樂道。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有人常常將不同的寫作性質弄得含混,並將一般的娛樂性寫作等同於甚至取代了詩性寫作。其實無論從語言品質還是思想內核,二者之間的區別都是非常之大的。它們在功用上的差異當然更大。

詩性寫作

第三個板塊就是“詩性寫作”。從古到今,在世界各國和各民族的文學中,詩性寫作通常構成為整個文學領域裏最中堅、最重要和最有代表性的一個部分,並且由它產生一個民族的經典性作家。

如果苛刻一點講,狹義的或真正的文學寫作隻能是詩性寫作,也僅僅是詩性寫作。這往往是文學寫作的最高追求。這種寫作似乎有如下幾個特征:具有回憶性質;語言極度個性化;不斷得到重複出版;在較高的閱讀層麵上得到認同。

詩性寫作不是通常認為的那樣,是對於某種生活的真實再現,而恰恰相反,它僅是作家個人的一種獨特表達。它不僅不會是集體情感的一次集中表述,甚至也不會采用集體情感的表述方式。一句話,詩性寫作的過程就是頑強地表達作家自己的過程,是對於他個人的一次又一次的強調和肯定。

這是詩性寫作的一個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特征。我們過去常常強調:文學作品要表現社會生活,表現社會現實。這在一般意義上是沒有錯的,是一種籠統而寬泛的理解。但實際上深入去看,詩性寫作並不是在努力地表達生活的真實,而是個人的真實;它帶有強烈個人的、主觀的和不可重複的生命色彩。它在一切方麵所要表達的,往往並不是我們現實生活和當代生活的所謂真實,而是從個人心靈濾器中流出的幾近陌生的東西;不是群眾的、大眾的、普遍的,而是個人的、獨特的、自我的。這種寫作不是與普遍見解達成一致的過程,而似乎走向了它的反麵,走向了思悟性、幻想性和執拗性。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講,這種寫作不具有任何合乎時宜的特征。如果有人說越是優秀的作家,越是應該表現群眾眼前極為關心的問題,並且要盡可能地和現實生活對位,表現得越準確越好,那麼這種見解可能是褊狹的。詩性寫作通常並不具有這樣的特征。這就決定了詩性寫作不可能立刻擁有眾多的讀者,也決定了它在接受過程中難免會有自己的優長與局限。比如說它們在接受上會是相對緩慢的,然而它們一旦被接受,就會逐步顯現出無法言喻的強大魔力。

我們也許應該從另一個角度理解“集體”這個概念。我們知道,沒有個體就沒有集體,個體是集體的前提。詩性寫作也正是因為凸顯了個體、強化了個體,所以它才更具有集體意義。由於“社會問題寫作”和“娛樂性寫作”都是在一定程度上抽掉了前提的寫作,所以相比之下,這兩種寫作比起詩性寫作反而並不具備更多的集體意義,因而被時間保留下來的可能性會更小。

正因為詩性寫作具有這樣的規律,所以它不會在短期內得到大眾的呼應,而要經過時間的詮釋和發酵。這個過程正是其經典性地位逐漸確立的過程。一些學術活動、研究工作,還有出版社的營銷規劃,都會成為這種詮釋和發酵的一個組成部分。

詩性寫作具有回憶性質。這可以從古今中外、也包括中國當代的一些代表性作家的創作中體現出來。這一類作家的作品無論是表現當前,還是描述過去,其整個創作的脈絡、意境,也包括情緒,總體上看也還是具有回憶的性質。他們全部的創作也可以看做是一次漫長的回憶。回憶的筆調對於他們是如此重要,以至於說這種筆調和氣質簡直就是他們賴以推進故事和抵達意境的基礎條件。

至於語言的極度個性化,那是更易理解的。文學視語言為生命,離開語言即談不上文學。詩性寫作必須脫離和突破一個時期的語言平均數,即一般的傳媒和應用語的水平,而要將創作者自身的語言潛質全部激發出來。其語言如果不是帶有強烈的個人生命印記,不是他人所無法取代的言說方式,那就不能稱其為詩性寫作了。由於語言是流動的活躍的,是不斷生長的,所以他們的文字還必須是這個時期最有表達力和最具代表性的,必須進入和達到、甚至是超越整整一個時期的語言水準。他們的語言對自己的時代應當具有極大的影響力和改造力,成為推動一個民族語言前進和演變的源發性動力。

從印刷量上看,詩性寫作的最初印數不必很大,但放在較長的時段來看,其積累印數應該維持在一個較高的水平線上。一個作家除了具體作品的印刷量,還有全部作品的印刷總量。比較社會問題寫作和娛樂性寫作,詩性寫作的一次性印刷量一般是不會太大的,但如果以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為時間單位來計算,這類作品的印數往往是非常可觀的。比如從文學史上看,托爾斯泰、魯迅等作家的作品,幾十年上百年的積累印數十分龐大。魯迅的作品起印隻有幾百本、一千本,但十幾年之後,那些當年在印刷量上幾百倍於他的作家作品,早就在市場上絕跡了,那種遺忘是很徹底的。從這一點上看,假如一個作家沒有足夠大的積累印數,就很有可能不是“詩性寫作”。這裏麵有個時間的奧秘,有一種經得住時間檢驗的真正品質。當然,這並不是個絕對的條件,因為我們知道,曆史的誤解和淹沒總是經常發生的。我們現在討論的隻是一般的情形。

詩性寫作會得到較高層次的肯定。進入“詩性寫作”的作家,在一般民眾那兒得到的響應往往會大大慢於專家的肯定。經過較高層麵的閱讀篩選,反複交錯的認識,它們最終能夠被容忍下來、寬容下來、肯定下來。有時會有尖銳的爭執,但這種爭執也是閱讀的一種方式,更是一個時期最成熟的思想者對於精神產品的一種參與。這種種閱讀和爭執成為化解藝術隱秘和尋找藝術個性的一個組成部分,並使解讀的步履大大加快。這正是“詩性寫作”最重要的一個特征,是它走進時間的一種方法。如果說“回憶的性質”、“語言的極度個性化”、“積累印數較大”這三個特征還顯得有些含蓄、模糊和不好把握,那麼經過一段時間之後,較高層次的閱讀專家相對一致的肯定和關注,則是“詩性寫作”的一個非常顯著的、重要的條件。

當然,對文學寫作三個板塊的劃分是相對的,我們既不可能也不必要把三種寫作完全對立起來。某些時候它們也會相互融合。比如,有的作品一方麵捕捉了非常敏感的社會問題,但同時又會具備很強的娛樂性,並在語言、寫作姿態和寫作功力等各個方麵都達到了詩性寫作的高度。

不過這種綜合性作品是極其罕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