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2 / 3)

舊居

我早年一直生活在父母身邊,結婚以後,開始獨立生活,因為在北京讀書還差一年畢業,所以就借居北京西北角積水潭濱學友家廢棄不用的一角破舊小樓上。積水潭雖然不能稱為古都名勝而被列入燕京一景,但它確是具有相當曆史性的勝地。在《畿輔通誌》和清人的北京風土筆記中,也多少可以尋找到一些文獻記載,如“積水潭在今宛平縣舊治西北,東西一裏餘,南北半之。環禁城地安門宮牆,流入禁城,為太液池。舊名海子套,亦名淨業湖。按元時即開通惠河,運舟直至積水潭;自明初改築京城,與運河截而為二。積土日高,非複舊觀。”從這段記載可以想到積水潭是指德勝門內得勝橋西的那泓清水。當年亦曾煊赫一時,被多少人注意;不過時過境遷,滄海桑田,顯得有點美人遲暮罷了。就是我,如果不是無償借居於此,也決不會遊興大發,到此憑吊的。

剛剛搬進去的時候,也隻覺得不過是半泓清水,數行衰柳和一抹長堤而已,並無什麼可以值得留戀。可是居住一周以後,正當清明佳節,積水潭頓改舊觀,它露出青春之氣,出脫得嫵媚動人。在每天清晨起來的時候,推開臨水的半扇小窗,遠望潭水清碧,北岸的寺院,倒映在水麵,隱約地繪成一幅絕妙的圖畫。在朱紅的寺影上,微微塗了一層似金非金的裝飾,更顯得青燈黃卷、古寺高僧的可親。有時微風輕起,吹皺潭水,寺影搖搖晃動,溫馨拂麵,真可作人間之第一仙也!

當天氣清朗的時候,沿著潭邊小丘,小作徘徊,土質相當鬆軟,綠草已從蘊積很久的地下伸出頭來。潭水由城外直流入太液池,一脈相通,川流不息,清新襲人。在綠草茵上休憩片刻,除了遠處若有若無地傳來的叫賣聲外,真是一片寧靜。瞑目凝神,恍若飄忽於煙波霧海之中,得自然陶冶之趣。明末許多名流,如陳眉公、李卓吾諸賢,都很喜歡徜徉於山水之間,一舒胸臆;但眉公等刻意求之,我則無意得之,情緒之歡暢,自不相侔。

我在這個真正意義上的家,僅僅住了一個來月,房主以房子年久失修,準備拆蓋為理由婉言請我搬家,因為既是實情,又是借居,隻得整理尚未完全卸開的簡單行囊,遷往另一位朋友家的閑房中去借居。

飄廬傳舍兮,我居無定止!雖然這一年內,我曾數易其居,但是,積水潭小樓卻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如果身後有人對我感到興趣,無聊到要尋訪我的故居的話,不妨先此預告:積水潭小樓是我的最早舊居!

逃難

1937年7月7日,日本軍國主義無理挑起盧溝橋事變,一時戰雲密布,戰火紛飛。天津與盧溝橋相距車行不過數小時之遙,居民既憤慨於敵人的進侵,又惶惶於戰禍的降臨,老幼婦孺都處在臨戰狀態之中,把隨身細軟,打點成能拿得動,背得起的行囊,作好逃難的準備。祖母和母親忙不迭地在內衣裏縫小口袋,把日常佩帶的戒指、手鏈等日後可以換口糧的財物放入縫好。父親把單衣和秋涼時的衣服打成包袱,時不時地掂掂分量,一再往裏加東西,直到塞進兩個新緞子被麵沉甸甸時為止。我的任務是帶好比我小八歲,僅僅六歲的二弟,父親把準備投奔去意租界朋友家的地址寫在紙條上放到我的製服口袋裏,似乎預感到會失散;但是他老人家卻忘掉在我口袋中塞一丁點兒錢,這一疏忽後來給我造成極大的困難。

1937年7月29日中午,不少人家正圍坐吃午飯的時候,忽然響起轟隆轟隆的巨響,房舍似乎在晃動,天花板的牆皮在跌落。胡同裏和街上,人聲沸騰,還夾雜著孩子們淒厲的哭喊聲。意想不到卻又在意料之中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家住在北站附近的新大路,正是敵人要摧毀的地區。轟炸的勢頭越來越烈,看來不是在桌子底下躲躲就能過去的。一顆炸彈,炸中了隔不幾步的王家,房屋倒塌,全家幾口葬身火海。父親不再遲疑,決定逃往意租界友人家去避難,於是背起包袱,和母親左右攙扶著祖母,我緊緊地拉著二弟的手。走出家門,父親把一把長長的舊銅鎖鎖在門釕銱上,我正依戀地再回頭看看自己曾生活過的家園,一顆炸彈又在附近爆炸,灰土飄擲撲麵而來。全家趕快隨著鄰居向胡同口擠去。自從盧溝橋事變發生後,胡同內若幹經曆過戰亂的耆老,根據他們對付亂兵的經驗,封死了所有的胡同出口,隻留一口也還把大口封成隻容人並排出入的小口。但老人們沒有想到禍從天降,天真的防禦措施反而造成逃離險境的障礙。我家好不容易擠出胡同,隻見平日行人不多的馬路已滿是人流,肩背手提,扶老攜幼,步履踉蹌地沿著大路向東麵的意租界奔去。人流由於各個胡同和小街道居民的不斷湧進而擴大。敵機似乎看到下麵的人流,於是開始用機槍掃射,人群像怒海的波濤,一會兒擁東,一會兒擠西,已經無法自主,隻能人裹人地往前行進.有人被機槍掃中倒在人群的腳下,有的捂住流血的傷口,跌跌撞撞地向前逃。

又一陣機槍的掃射,人流四向逃散,我和父母被衝散,縱然大聲呼叫,也被嘈雜的人聲所淹沒。我和二弟被人流衝進於廠大街東頭一條胡同。二弟喊累,我也實在走不動了,便在一家門樓前的石階上休息。這裏臨近意租界,日機可能稍存顧忌,所以居民也還安然未動。天色漸漸暗下來,二弟因見不到父母而哭,還連聲地喊肚餓。我摸遍全身,一文不名,急得沒有辦法,又怕引起二弟更大的不安,努力表現鎮靜,強忍著眼淚往肚裏流,把二弟攬在身邊,好言解勸,說等會兒爸爸就會來找我們的。天色更加昏暗,備家炊煙四起,飯菜的香味不僅二弟抵擋不住,我也饑腸轆轆,隻得含著淚把二弟摟得更緊來抵製饑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門洞裏有位老奶奶端出兩碗蓋澆飯給我們吃,一麵問我的身世。二弟終究年幼,走了無數路,受了不少驚嚇,吃完飯放下碗,就趴在我的膝蓋上睡著了。我看到二弟睡夢中的笑容,擔心明天怎麼哄好他,囊中又空無分文,百感交集,那久含的淚水再也留不住,一串串地往下滴。老奶奶慈祥和氣地勸慰我:不要著急,晚上涼,孩子小,把他抱到我炕上去睡。我把二弟抱去廂房的炕上安頓好,自己像個大人似的退出來坐在廊簷下,其實我隻有14歲,就要承擔父母離散,手足相依的苦難。老奶奶勸我拚兩張條凳睡一會兒,可我怎能睡得著呢?我要哄好二弟,我要去尋父母,我要去討飯吃……思前想後,我把尋訪父母放在第一位,便拜托老奶奶照看一下二弟,我準備淩晨混在附近到意租界作雜工的隊伍中進入意租界去找父母。上天保佑,沒有遇到查問,和一個與我個頭相仿的“苦力”一起通過卡子口。天色漸漸亮起來了,我正按父親塞在我口袋裏那張紙條上地址的附近查找門牌時,遠遠聽到有人喊我,是父親準備投奔的友人塗伯伯的聲音。原來昨天下午,父母經過幾番周折才到塗家,祖母因我和二弟的失散而連飯都未吃。父親和塗伯伯商量了許多辦法,還托人找關係領到一份臨時Pass,準備先在租界一些難民點找,然後到臨近租界的地方去找,午夜過後,塗伯伯和父親分頭去找,直到天快亮,一無所獲而歸,萬沒有想到在所住附近看到了我,父親聞聲也緊跟幾步追上來,拉著我的手,邊問邊向塗家走去。祖母看到我回來,立即從床上坐起來摟著我,一麵哭,一麵問。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大聲痛哭,傾訴這一天多的苦難曆程。

我怕二弟吵鬧,不能耽擱,吃了兩塊點心,仍然由我趕回去,因為一張通行證隻能一人出入。在我回到老奶奶家時,天啊!幸好二弟因過分疲乏,所以還沒醒。我叫醒二弟,深深地感謝了老奶奶的一飯之恩,領著二弟,離開了這個曾在患難中援我以手的善良家庭。因為二弟終究是個幼童,所以沒有引起意國兵的注意,順利地通過了卡子口,回到了塗家,全家團聚。雖然隻是一天一夜的事,卻好像離散了好久。天津經過愛國官兵的抗擊之後淪陷敵手,我們新大路的家被震壞,又在日軍鐵蹄之下,已無法回歸。從此,我家為了逃避日本的直接統治而先後僦居於意、法租界,直到抗戰勝利。

抗戰勝利的第二年,曾共患難的二弟,考入南方一所兵工學院,又轉過年來,二弟因遷校離開大陸。從此40年杳無音信,但那抗戰爆發時的逃難情景卻深深地印在記憶之中,我常常因此而懷念天各一方的二弟,有時這一情景還出現在夢中。我曾去看望過老奶奶,但善良的老人早已在憂患中離開了那個腥風血雨的塵世!漫長的40年隨著年輪的轉動留下大半人生的軌跡。我和二弟終於重逢,在傾訴不完的離情別愫中,逃難的情節並沒有從我們的記憶中抹掉。它時時提醒我們記住被敵人追殺的苦難,要奮發圖強,決不容再有逃難這類情事在我們國土上出現,這一舊事也是我們異地而居的同胞兄弟的一道永難遺忘的感情痕跡。

市聲瑣記

讀中學時,曾在課本上讀過一篇清代古文家寫的《市聲說》,文章不長而文字流暢可讀,描寫穿街走巷小商販的叫賣聲維妙維肖,似有一種悠揚悅耳的聲音若斷若續地敲擊著耳鼓,頗為引人入勝,猶如倘徉於鬧市而感到一種生活的親切。可惜這隻是由文字聯想到的聲音,加以年代久遠,記憶模糊,反不如親耳聽到過的市聲了。那些親耳聽到過的至今仍在記憶,有的還能依稀模仿。

那時,我家住在天津北站附近一條具有幾十年曆史的陋巷中,一套三合院的平房由於門牆不高,巷子裏的各種聲音都能一絲不漏地飄進來。白天有兩種市聲最能引動我。一是賣小金魚和蛤蟆秧子的,隻要一聽到那修長身材老者的叫賣聲,我會放下功課奔出門去,蹲在魚挑旁觀賞。魚挑的一頭是高提梁淺木盆儲水,遊動著不同顏色的大小金魚和蛤蟆秧子,另一頭是篾竹筐裝著各種型號的玻璃魚缸。我有時撈幾條小金魚放在缸裏買回去,過幾天魚死缸破再買;有時花一個銅板,老者用小杯舀一小勺蛤蟆秧子讓我仰脖吞下,據說可以“敗火”。更讓我動情的是“賣藥糖”的小夥。他矮矮的個子斜背著用花花綠綠碎綢片點綴的若幹玻璃罐,歪著身軀,用手掌半遮著嘴,聲音嘹亮地介紹藥糖的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