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3 / 3)

賣藥糖/哪位吃我的糖啊/桔子還有蜜柑/砂藥人丹/賣藥糖啊/小錢嘍不賣/大錢一塊/香蕉桔子桂花味/鴨梨蘋果薄荷涼/特別的酸紅果糖/茶膏薄荷特別涼。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詞句可能記憶不準,但嘹繞的餘音至今仍然使我能夠保留幾分韻味地喊它幾嗓子。

晚間的市聲為寂靜的夜晚增添了難以描寫的小巷情趣。形形色色的市聲此起彼落:“蘿卜賽梨辣來換”、“羊頭肉嗬”、“芸——豆”、“蹦豆蘿卜”……這種種清亮脆生,傳送情誼的聲音解脫了多少異鄉遊子、獨處淑女的孤寂。隨著夜漸漸深起來,市聲也慢慢地由高昂走向低沉,直到11點鍾前後那位傴僂著衰軀,拖著紆緩而略帶淒苦聲調的叫賣聲:“硬——麵——餑餑”的餑餑二字短促而止,似乎在訴說他的老境堪憐,或是譴責子女的不孝。他告訴人們夜也像他那樣到了晚年,把人們帶入昏沉沉的朦朧;但是,正似人生一樣,忽地柳暗花明,一聲“半空兒嗄”又為人們喚回了清醒和歡樂,特別是小別重逢的夫妻,他鄉偶遇的故知,寒夜圍爐聚談傾訴,正感到無聊而略有餓意時,一聽此聲,急匆匆拿起小口袋跑出去,買上小半袋,興致勃勃地回屋去,邊剝邊吃。這些從炒落花生中篩選掉的半拉子,雖然都是些不滿仁的“癟子”,但卻很香脆,為午夜昭示著新的一天。

50年代以來,小商小販減少,原來那些市聲瀕於絕跡,尤其是寒夜中那由遠而近,悅耳而不擾人,富有節奏美感的聲音再也難以聽到。一片寂靜的校園中,偶而有一二聲收廢品的叫賣聲,雖說不那麼動聽,但尚不煩人。校園真是一個為外人羨慕的讀書、研究的樂園!近些年,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校園的寂靜被打破,除了收廢品的有大幅度增加,有它便民的一麵外,形形色色的叫賣聲喧鬧一時,各種已失市聲風範的喊聲在增多,不論在友朋聚談,聚精會神地工作,還是在我累欲眠君且去的時候,一股噪音會攪得你煩躁不寧,把對市聲的美好回憶擊得粉碎;“賣廢報紙、舊書本的啦”、“舊自行車的賣”、“舊鍾表、舊衣服的賣”……不但沒有侯寶林相聲段子中那種美感,而且也失去了市聲的廣告意義,都是直著嗓子的刺耳聲,尤其是“有舊家具的——賣”之類的那一聲中的“賣”字,像是咬緊後槽牙發出的狠聲,似乎命令你把家具賣給他才對。哪像“蘿卜賽梨辣來換”那樣,既聲調悠揚,又極富廣告性。蘿卜本來品位低於梨,但他的蘿卜卻賽梨,用以宣傳其質量,如果吃著辣,就可以來換以表示其服務態度,絲毫沒有一點惡聲惡氣。校園本是有門禁之地,外車出入要換證,教職工拎包帶物出門要開條詢問,我真為這些小商小販擔心:怎麼出門呢?有人告訴我,這些人有許可,是否屬實,未曾考察,難以為說。即使這樣,而今的小商販也與以前有些不大一樣。我搬家後,曾清理出兩大捆舊書,大約40來斤,放在門口過道邊待處理。某日,兩捆舊書不翼而飛,而當天上午隻有兩個收廢品的過去。這書作廢紙賣了,其價不過塊兒八毛,也不值窮究主名。也許撿者出於敬老善心,憫我年齡偏高,無力拎下樓去,毅然代勞,至於塊兒八毛,權當代為清除的勞務費了吧!據說有些建築材料也被順手牽羊地撿走了。目前有些學校正在清理校園。但願那些不成腔調的市聲和在市聲掩護下的“順手活兒”也在清理之列,以還我校園一片清淨。阿彌陀佛!

市聲本來是裏巷文化中的重要部分,它反映了小商小販的文化素質,甚至用以代表商業和商人的活動。晚清有姬文其人寫了一部商人小說即以《市聲》為書名。願多一些賞心悅耳的市聲,少一些嘈雜擾人的市聲,還我宜於讀書、潛研的寧靜氛圍,幸哉!善哉!

舊書店

賊那樣盯著你的每一個舉動。有時店堂清閑,老板還會邀請我這位常客坐坐,端上一杯“高末”清茶,饒有興味地談論些關於書的知識,那都是他幾十年書賈生涯的經驗之談,尤其是版本目錄方麵的內容時時引起我極大的興致,我那時知道的什麼“金鑲玉”、“四大幹”、“魚尾”、“黑白口”、“黃批顧校”、“活字本”和“精刻本”等等知識,都是從這位60多歲的老板口中學到的,也許這些知識給我埋下了後來專攻古典目錄學的種子。那時我已經在課本中讀過王充《論衡》自序,遙想當年王充在書肆白看書而成為學者的故事便得到一定的鼓勵。逛舊書店、舊書攤不僅可以訪求到急需用書,如我從餘嘉錫先生學目錄學時,指定用《書目答問補正》作為教材,在北京遍尋不著,還是在天津舊書店中搜求到僅有的一套;而且,我還常常能在翻書或巡視架上排列的書脊來充實自己腦海中的書目。

逛舊書攤比逛舊書店更有興味,偶爾在一些集市和街頭的零散地攤上常會發現一兩種有價值或對自己有用的書。我經常到舊牆子河邊的廢品攤上去閑逛,在一捆捆廢書本中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有一次,我花費三塊多錢買了好幾捆廢書本,從中撿出了十幾本清朝乾嘉同光時的皇曆,雖然有些殘破陳舊,仍然使我大喜過望,以後由於加倍留心,又陸續收集到一些,加上我原藏部分,斷斷續續地有百多年,心想如能把清朝皇曆收齊,那不是很有曆史和文物價值的嗎?我一度還想模仿傅增湘先生因有兩部善本《資治通鑒》而命名自己的書齋為“雙鑒樓”那樣,把我的書齋題名為“清曆樓”,後因積累不足而未果。即就這百多年來說也頗自珍惜,不幸在掃四舊時,理所當然地被付之一炬。

舊書店對讀書人確具相當的吸引力,清代北京的書業中心琉璃廠附近就聚居了好多知名學者,為了逛書店書攤、看書求書方便,紛紛來此僦居,以至房租漲價。在這裏,不相識的學者通過共同愛好而締交,相知好友在此商榷學問,互通有無,有不少傳抄本即由此產生。那些從業多年的有心書賈接受文人學者的熏陶而有書卷氣,像孫殿起傾數十年的積累所撰《販書偶記》,已是查閱四庫總目以後有無著錄的重要目錄書,為許多學者案頭必備。某些自命為學者的人,整日在翻用《販書偶記》,卻嗤之為書賈記問之學,此可謂與鼠竊狗偷者無異。有些學者更出於書癖,視經營舊書業為一種學問之道,像版本目錄學家倫明先生不僅開了舊書店,還從眾人中培養出孫殿起這樣的目錄學家。當然,舊書店,特別是舊書攤也有不盡令人滿意之處。有些書攤偷偷地發售淫穢書刊;有些書商製作假善本騙人,我也曾上過當。我很喜歡板橋的詩和字,有一次在一舊書店看到一套板橋體的板橋詩,紙墨裝訂都看得過去,因為年輕淺陋,出於偏愛,加以老板一再降價勸說,遂傾數月積蓄購藏。幾年後,我讀到板橋手寫詩刻本,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影寫本,並無太大價值。不過這隻是一些枝節,舊書店和舊書攤還是有不少值得懷戀的情趣。

50年代以來,由於行業調整,舊書行業改變管理體製,北京統一為中國書店,天津和有些城市並為古籍書店,舊書店和舊書攤驟然減少,舊書又多被扣上封建黑貨的帽子,問津者益少,以致流通也欠暢。我雖已不能每周必去,但積習難除,還不定期到收購部和文廟倉庫走走,和一些舊識聊聊天,偶爾從書堆中發現點值得買的書。有一次我買了一部談刻本的《李文忠公全集》,書品很好,可惜兩年後因年關囊中羞澀而易主;又有一次,我從古籍書店收購部收購架上發現兩冊梅紅灑金箋封麵的線裝書,打開一看,扉頁題有《挹爽自譜》四個中楷墨筆字,是一部未刊稿。內容用綠絲闌格紙寫錄,半頁八行,版心下端有“石竹齋”字樣,墨筆字跡工整,似是一部清稿本。譜主陳皚,字甘泉,號挹爽,一號爽軒,別號知退子。天津人。清道光七年生,卒年不詳。鹹豐末年舉人。同治時做過宗學教習。光緒前期在廣東做過和平、曲江、潮陽等縣知縣。晚年在天津為書院校刻書籍。此譜始編於同治六年,續補於光緒三十二年,時年已80歲。是譜除自記科試、文會、聽訟等事外尚記有太平軍、義和團在天津的活動狀況。可惜這樣一本有關津門文獻的手稿本,在1966年8月間與我的手稿和幾乎所有的線裝書都被受愚弄的小將們用我的樟木書箱做燃料在我的門前燒掉,也絕了我眷戀舊書的念頭。

可是,幾十年的舊習不是一時所能根治。從80年代以來,我仍然去過古籍書店及文廟倉庫,但興味已大不如前。一則舊書流通極少,看來看去總是那麼些書,缺乏新鮮感;二則有些店員缺乏應有的學問感情,視舊書若古董,不樂意你翻翻看看,對看“蹭書”的尤有反感;三則舊書的標價,隨時無原則地改動,一部上不了品味的巾箱本書往往非數百元不辦,一介寒士,何敢問津?既無所得,也就沒有逛的興趣了。至今已有多年絕跡於古籍書店之類的地方,幾十年的積習從行動上似乎一掃而去,但對舊書店、攤的懷舊情結卻難解開,到美、日這些發達國家還有幾處舊書店可逛,但終不如在國內有那麼一些舊書店、攤,讓文入學子能徜徉其間,享受點書香的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