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個文科班,雖然讀書不多,卻都自以為有文化知識,腦袋機靈,把“才華”用來給老師起綽號。我們常常根據老師的生理或行為的特點,相聚議論、“冊封”。幾何老師是剛從大學畢業的一位楊姓女老師,年輕漂亮,大家都喜歡她,隻因為腳大,便給她起了個“楊大腳”的綽號。教代數的老師早年謝頂,就起號為“電燈泡”。教曆史的老師,身高同字臉,有點仙風道骨,就起號為“妖道”。教英語的老師比較古板,規行矩步,從無笑容,常常逐字逐句講讀《古史鉤奇錄》,所以即景生情,稱他為“木乃伊”。體育老師走路時手腳甩動,我偶而看到他有點像鴨子走路,平日又有點婆婆媽媽,於是很快傳開了“鴨子媽媽”的稱號。語文老師年近花甲,寫得一手好趙字,講評作文時的糾正錯別字,尤見特色。他往往舉出作文中的例子,似嘲若諷地講述,使人印象深刻,如“糖炒栗子”之誤作“糖炒票子”,“捧腹大笑”之誤作“棒腹大笑”,“剛愎自用”之誤作“剛腹自用”,同時他還用粉筆敲打灰嗶嘰長衫罩著那凸起的腹部,引得我們哄堂大笑,終身難忘,使我們日後對錯別字特加注意。這本是老師的苦心所在,而我們卻殘酷地把“糖炒票子”的稱號送給這位老語文教師,……可以說,我們對每位默默澆灌未來的老師都起了綽號,甚至欣賞起名者恰如其分命名的“才華”。直到長大成人,才越來越感到不可原諒的沉重。
我們常常挖空心思想新招,有一次,我看到講桌上的粉筆盒內已經隻剩下幾支短段粉筆和一些粉筆頭埋在粉筆末裏,就挖走了短粉筆和粉筆頭,留下小半盒粉筆末,正好是教幾何的“王瘸子”上課,當演算時發現沒有粉筆,便拖著一條跛腿去拿粉筆。他回來後還向這群可惡的小鬼頭表示歉意,自責沒有準備好,耽誤了大家的時間。同學們讚美我的“新招”,因為這是不易被發現的高招,既可以再一次欣賞老師一歪一歪的走路姿勢;又因老師去拿粉筆給我們騰出了嘁嘁喳喳,活動手腳的空隙,於是,這一招就成為我們惡作劇的保留劇目了。
許許多多的翻新花樣,成為我們中學生生活中的一部分內容,歲月漸漸衝淡了青少年時代的往事,但對善良的人們所做的“壞行為”卻異常清晰地縈繞在腦際而不時困擾。成人之後,偶而遇到舊日中學的老師,總要傾訴一點往事,懺悔自己的“壞行為”,希望得到老師的寬恕,求取心理上的自我平衡;但是,老師反而一笑置之,不以為意,有時還誇我們有趣聰明。
這些曾被我們無知褻瀆過的老師,現在大都已經離我們而去。他們的辛勤、寬厚讓我們懷念而深感愧疚。我們不能以年輕人無憐憫心來自恕,我們將永遠回憶中學生的生活,謝謝老師們給我們那麼多,那麼多……難以盡述的恩惠。
讀已見書齋主人
50多年前,我從學於近代著名目錄學家餘嘉錫先生之門。這是我剛步入大學殿堂時第一位接觸到的著名學者。餘先生是湖南人,生於清光緒十年(1884)正月,幼年即博讀經史。光緒二十七年,他以18歲的少年而中鄉試成舉人,曾任吏部文選司主事。遭父喪後即離開仕途,從事教育工作。1928年入居北京,在輔仁大學等校任教授,雖生活多有曲折,但終以文章學術自顯。1942年先生以輔仁大學國文係係主任出任文學院院長,而我就在這一年考入輔仁大學曆史學係。我就讀於曆史係,因同舍高年級學友對部分名教授的介紹而對餘師產生仰慕,遂跨係選修了他所開設的《目錄學》課程。
餘先生持身嚴謹,不苟言笑,授課時操湖南鄉音,手不持片紙,侃侃而談,如數家珍,使人若飲醇醪,陶醉於這門形似枯燥而內涵豐富的學術領域之中。他誨人不倦,親自批改作業,雖一字之誤也都給以改正,至今我所保留的作業上還有先生的批語。遇有問學,雖無長篇大論,但一點一撥,即可祛除迷霧。我讀《書目答問》,久久不得其門,遂求教於先生。先生告我通讀一過,注意字裏行間,並囑以姓名、著作為序反複編三種索引即可掌握其七八。歸寓試作,果如所言。
他並不像一些學者那樣以雜亂自喜,而是字必恭楷,行必矩步。藏書井然有序,隨用隨還原處。這對學生也是一種身教。他博學而不獵奇,曾自題書房名“讀已見書齋”,語雖平淡而意義深遠。這是針對當時有些人的矜奇誇秘,以獲讀人所未見的孤本殘篇為榮的時弊而發。人所未見書本身有一定的珍貴價值,但若隻以標榜和壟斷奇書為獨得之秘,而棄常用書不讀,那就如陳垣老師所批評那樣:“舍本逐末,無根之學”,所以,餘先生用讀已見書來表示對時弊的不屑。但是讀已見書談何容易,中國的已見書量大,門類廣,敢以讀已見書名書齋,亦可以想見先生的自信,而從先生的著作中又可看到他是如何博觀約取的。要想做到讀已見書,縱然皓首窮經,也頗有難度,但它啟示後學一種讀書門徑,而我幾十年的學術生涯正是遵師教在這條學術道路上努力前進,隻是自愧沒有做好!
餘先生著述宏富,有《四庫提要辨證》、《世說新語箋證》及《餘嘉錫論學雜著》諸作,而以《四庫提要辨證》一書最為學術界所推重而稱近代古典目錄學大師。《四庫提要》由清代目錄學家紀昀總纂,是中國古典目錄學名著,餘先生非常推崇此書。他不僅自承:“餘之略知學問門徑,實受提要之賜。”並認為這是“自《別錄》以來,才有此書”。他對提要的不足之處也持一種客觀公正的態度。他萃一生之精力完成《四庫提要辨證》24卷490篇,並以這部“掎摭利病而為書”的著作,承擔了紀氏諍友的重任。這部書對研究中國古代的曆史、文學、哲學及版本目錄學等都極有參考價值。抗戰初起,先生深懼手稿散佚,“乃取史子兩部寫定之稿220餘篇排印數百冊,以當錄副。”1937到1952年,先生又增寫260餘篇,並依提要原目次重加編定,題名《四庫提要辨證》。1958年,由科學出版社出版。1980年,中華書局又改正錯字,標點重排,裝成四冊出版,流傳行世。
1956年2月11日,乙未年除夕,先生以久病辭世,享年72歲。哲人其萎,天奪我師!如果允許學生向老師進私諡的話,我願尊為我奠定學術基礎的餘嘉錫老師為讀已見書齋主人,而把讀已見書作為終身的治學指南,並時時鞭策自己,不斷地力行以無負於餘先生的這一身教與言教。
為“智者不為’’的智者一記陳垣師
我在入輔仁大學前就讀過陳垣師的《史諱舉例》等專著,用過《二十史朔閏表》。雖然對著者心向往之,但一直沒有瞻仰風采的機會。真沒有想到,當我升入大學二年級時,竟然有幸麵受當時學術界號稱二陳(另一是陳寅恪先生)之一的陳垣師的教誨。那時,陳垣師已年逾花甲,但依然精神矍鑠。我應算是他的晚期弟子,在學期間曾先後聽過陳師講授《中國史學名著評論》、《中國佛教史籍概論》和《史源學實習》等課程。
陳師學問的廣博深厚,久為學術界所公認。他自謙是“專重考證,服膺嘉定錢氏”。這隻是表明他從乾嘉清學入手,具有堅實功底.而並非其學問的極致。從他在抗戰時期的一些著作看,可以證實他是從專注文獻達到闡發思想的高度的。他的短篇劄記如《書全謝山與杭堇浦論金史第四帖子後》及《書全謝山先侍郎府君生辰記後》等篇都是借題發揮來表達愛國之情的。他在40年代所寫《明季滇黔佛教考》和《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二書,明言道佛,實抒胸懷。而於字裏行間可約略得其微言,如前篇說:“明季中原淪陷,滇黔猶保冠帶之俗”,後篇更慷慨其詞說:“嗚呼!自永嘉以來,河北淪於左衽者屢矣,然卒能用夏變夷,遠而必複,中國疆土乃愈拓愈廣,人民愈生而愈眾,何哉?此固先民千百年之心力艱苦培植而成,非幸致也。”1957年,陳師在為二書重印所寫後記中就明確地揭示出寫二書的真實意圖。寫滇黔佛教是為表彰明末遺民的愛國精神,民族氣節;寫南宋初河北道教是因河北相繼淪陷,自己又備受迫害,所以要闡揚這些抗節不仕的道士,以表明自己隱於教會大學的隱衷。這才是陳垣師“專注考證”的真諦所在,而最為集中表達這種真諦的專著莫過於《通鑒胡注表微>。陳師輯胡注精語七百數十條,撰為20篇,借胡三省的慨歎議論,抒自己肺腑的愛國熱誠。此書之成,雖示後學以考證抉微的竅要,實則為陳師的一部思想專著。
陳師不僅是位大學問家,還是一位大教育家。他以大學校長之尊,仍然像普通教授一樣,擔任幾門課程,達到現在一般教師滿工作量的標準。他教學極其認真,一絲不苟,而且深諳教學方法。他授課時不像有些知名學者那樣,天馬行空,不著邊際,也不炫奇逞博,使學生感到高不可攀;而是踏踏實實,循循善誘,使學生由淺及深,自然地走進學術之門。當時一些有名教授不大喜歡批改作業,陳師則認真仔細地批改,他曾在我的一篇作業上批改過幾個錯別字,其中有一個“本”字,我不經意地在一直下麵隨手往上一勾,寫成一個“本”字。陳師就在這個字旁打了個叉,並加眉批說:“本無勾”,時經半個世紀,我每寫“本”字時,還格外注意,猶如陳師仍在耳提麵命。他布置作業隻發一張紅格作文紙,多寫不收。我曾耍過小聰明,在一行格內寫成雙行小楷,結果被發回重寫,並告誡我:隻有能寫小文,才能放開寫大文章。陳師還和學生一起寫作業,然後把自己的和學生的作業並貼在課堂牆上做比較性示範,使學生們不僅歎服陳師功底之深厚,也從中學到如何寫考據文章的法門。
大學者往往不屑做為他人服務的學問,包括像編工具書這樣的重要工作,甚至某些號稱學者的人也以編工具書為小道,不僅不屑為,還歧視甘為人梯的學者。陳師則不為俗見所擾,深刻地指出“茲事甚細,智者不為,不為終不能得其用”的道理,足以振聾發聵。以他這樣一位智者,甘願去為“智者不為”之事,實在難得。他更身體力行地親手編製過《中西回史日曆》和《二十史朔閏表》等等嘉惠幾代學者的大型工具書。這種精神也影響了他的學生。就以我為例,我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學識,視陳師的學術造詣誠若小溪之望大海,唯獨於工具書一道,我一直奉行師教不輟。我曾曆時20餘年,中經艱難的年代,重寫被毀手稿達數十萬字,終於撰成《近三百年人物年譜知見錄》,呈獻於學術界,雖不能達到陳師水平的高度,但自以為唯此一點,尚可稱無負師教。
陳師待人誠信可敬,對學生要求嚴格,但並不疾言厲色。我在大學四年中隻有一次惹他老人家生氣。那是一次迎新會,我因是班長而主辦會務。有一位同學名徐福申,是徐樹錚之孫,人很聰明,摹仿能力很強。當時為我們授課的有許多位知名學者,他們在課堂上都各有方言口頭語和某些習慣動作。徐福申和我就誇大摹仿這些,編成一段相聲演出,其中也包括陳師漫步講台,以手抓須的習慣動作,結果引起哄堂大笑,我和徐福申為此得意非凡。不料第二天,我倆被傳喚到辦公室,受到了陳師一次嚴厲的批評,大意是以嘲弄別人取樂是不道德的,何況是老師,不懂得尊師是做不好學問的。我們知錯認錯,又分別向有關老師道歉,才算過了關。陳師雖然嚴厲,但從不抱成見,對我們這類不安分的學生也不視為朽木不可雕也,照舊教誨不倦。事隔50多年,我每當想起這件事,總感到對那些澆灌我成長的恩師們所做的惡作劇是殘酷的而深深地內疚。
在臨畢業那年,我把讀高中時在陳師《史諱舉例》一書影響下仿作的《漢唐改元釋例》一文的文稿恭恭敬敬地用墨筆小楷謄清,誠惶誠恐地送請陳師審正。他沒有計較我過去的調皮行為,同意我把它作為畢業論文的初稿。我在陳師的親自指導下認真修改,終於成為被陳師認可的一篇畢業論文。我一直非常珍惜此文,曾手寫兩個副本。所以,雖經“文革”之火,仍能幸存一稿。直到40多年後,在陳師誕辰110周年紀念會上,我才原樣不動地作為一個曾經耗費過老師心血的學生習作奉獻給陳師,後來又承會議收入紀念文集,留下了師生情誼的可貴記錄。
為了紀念大學這段我一生中最值得留戀和懷念的曆程,我利用一次送作業的機會,送去一把灑金箋扇麵,要求陳師賜字以作紀念。就在畢業論文口試那天,陳師告訴我到他的興化寺街寓所去談談。我遵囑到後,陳師指點了一些讀書、治學的方法。l臨別時,從案頭拿起經我要求而寫好的扇麵給我做畢業紀念。我當時對這位年近古稀、聲名卓著的老師如此用情非常感動。回家以後,展讀內容,發現這是陳師自己所寫的一段小考證,全文是:
曾南豐:《徐孺子祠堂記》引《圖記》言:晉永安中於孺子墓碑旁立思賢亭,至拓跋魏時,謂之聘君亭;孺子墓在江南,與拓跋氏何涉?南豐蓋以此語出《水經注》,元文“至今”,故改為至拓跋魏時。然《水經注》文本引自雷次宗《豫章記》。所謂“今”者,指宋元嘉間也。南豐文有語病,不能為之諱。
全文雖然隻有106字,但卻使我感到陳師用心之深,不僅可從中領會到讀書、治學的門徑,還很有針對性。因為我在青年時讀書的最大毛病是貪多圖快,對先賢盲目迷信。陳師在授課時曾多次指出讀書要能疑、致思、得理,而我卻改進不大。這次I臨別贈言又是一次言教。曾鞏是唐宋八家之一,有深通目錄學之稱,無疑是個大名家,但名家也有錯的時候。陳師從拓跋魏的轄境與孺子墓在江西的矛盾中,始而疑曾文有誤,進而思其致誤之由,終而得其正確之理。他並不盲目迷信名人而為之諱。陳師讀書、治學之綿密謹嚴,於此可見。這一贈言對我後來的讀書、治學確是起了座右銘的作用;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在此扇麵恰恰滿了20周歲的時候卻險遭不測,幸而被埋壓在抄家翻亂的群書堆中而殘存下來。直到扇麵的30周歲的時候,我方有機會請人把它裝裱起來,作為我的重要財寶而珍藏。
幾十年的歲月飛快地流逝,陳師為“智者不為”的智者形象在我的心上卻更為清晰、高大。我多麼企盼有更多像陳師那樣的大學者肯於做為“智者不為”的智者,盡心竭力地去做些“茲事甚細”的研究撰著工作。讓我們的學術研究擺脫每一次都從零起步的艱辛,讓莘莘學子在進入學術之門時“能得其用”。
名門後裔
大學畢業後,我一直沒有找到比較穩定的工作。1948年春才經人介紹到當時天津一所著名中學——新學中學去任教。到校以後,校長領我到教員休息室去認認同事。在十幾位未來同事中唯獨坐在屋角的一位中年人不知怎麼卻吸引我坐到了他旁邊。他有一張長著連鬢胡子的大方臉,總帶著一種微微的笑容。他姓張,名公騙,河北省南皮人,比我約長七八歲。他是語文教師,我是曆史教員,文史相通,所以不到半年時間,我們就成了友情甚篤、過往頻繁、無話不談的至友。漸漸由此我也了解了他的家庭身世。
他的祖父張之萬是同光時的狀元、大學士,父親也是中層官員。晚清政壇具有左右政局力量的張之洞是他的叔祖。他可說是地道的名門之後,還不失為富裕之家,但他卻青衫布履,毫無紈絝子弟的習氣。他富有才華,擅詩詞書畫,寫得一手好黃山穀的字,能仿大滌子的畫。我們常常在他的小樓一角邊喝茶,邊聊天,無非是古往今來的野史稗說,似乎不多涉及時事。有一次他以從來沒有過的憂傷懷念他的第二個妻子,並向我傾訴了他想說的話。原來他有過三次婚姻,第一次是名門對名門的封建婚姻,隻有幾年的過程就喪偶,那段生活已是記憶模糊了。第二次更是名門閨秀,是一位田姓督軍的千金,能詩善畫,是兩家交往過程中彼此羨慕對方才華,經親友撮合而成的婚姻,很有點浪漫味道。他很愛他的田姓妻子,曾經和我談當年的閨房樂趣,說她性情如何溫順,書畫如何娟秀,並從書櫃中取出扇麵遺作。我按自己那點可憐的書畫知識冒然而不見外地說有點像清戴熙的風格,他聽了非常高興,因為還沒有人說過這一點。田夫人性格內向,多愁善感,身體素質又較差,所以芳年早逝,給公輔留下了許多未了情,而公輔又很尊重現在的妻子。總是回避和掩飾自己的懷舊感情,又不願輕易向一般朋友吐露,隻是把我視作至友而傾訴他的內心憂傷。他的第三位妻子是抗日名將宋哲元的侄女,寡言少語,安守本分,與公輔在文化層次上有差距,二人始終維持一種相敬如賓的關係而使公騙一直到宋夫人先他而去時依然沒有脫出田夫人的光圈。